“停車!”他朝外吼了一聲。


    “先把骨頭接上!”傅清寒一把丟開他的手,氣急敗壞地把他推下車,在外麵撿了一截木頭,用布條和他的斷骨綁在一起固定住。


    沈晏周伸著手讓他包紮完,像忽然才想起似的,俯身就要跪拜,口中不緊不慢地念著“參見暗行禦史大人……”


    傅清寒抓住他的肩膀,冷冷道:“休要陰陽怪氣!”


    沈晏周笑了笑,“哪裏陰陽怪氣了,還沒感激禦史大人的救命之恩。”


    傅清寒把他塞進馬車中,“那姓夏的是首輔高柏的人,沈靖川在金匱暗查,也抓出高柏不少把柄,姓夏的是借題發揮,想藉機除了沈靖川,免得他進京麵聖告狀。”


    “你以為我是想救你,我隻不過是為了沈靖川。你與福祿王勾結,入京等著三司會審。”


    “那倒有勞禦史大人親自押我入京了。”沈晏周微笑道。


    -


    沈靖川作為欽差禦史,代替皇上安撫城中百姓。他直到發完救濟糧整個人都還在發懵。


    嚴問山坐到他身邊捅了捅他,“哎,小靖靖,你臉上有字。”


    “字?什麽字啊?”沈靖川撓了撓臉。


    嚴問山摩挲著下巴認真端詳,念道:“左邊是個呆,右邊還是個呆,這個字好像念‘槑’。”


    沈靖川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掐了他大腿一把,“媳婦你欺負人啊!”


    嚴問山笑了,“別發呆了,吃飯了。”


    沈靖川端起飯碗,突然一拍桌子,嚴問山肩膀一聳嗆了一口,“怎麽了?”


    “三弟他果然就是暗行禦史!”沈靖川恍然道。


    “……”這反射弧是有多長,嚴問山默默看著他。


    “你想,他怕大哥怕到離家出走,兩年前卻突然回了金匱城,還接管了家業,和賊王攀上了交情,為了什麽?就是為了接近賊王當臥底啊!為什麽那麽多賊王謀逆的絕密消息暗行禦史都知道,因為他早就打入敵人內部了啊!”


    “我又細想了下,三弟當初那麽執意要娶柳知府的女兒,恐怕就是發現柳知府也是賊王的同黨。賊王中毒的時候,三弟急成那樣,也是怕賊王死了,沒法揪出他身後那一窩賊臣!”沈靖川說著說著興奮起來,“是我錯怪他了,這小子心機太深了啊……”


    “咳,是暗行禦史大人,不是‘這小子’……”嚴問山提醒。


    “這樣大哥就有救了啊,暗行禦史是三弟,他在陛下麵前說話多有分量。隻要他肯說句話,大哥就有希望免罪了!”沈靖川兩眼放光。


    “……他當真肯幫忙麽?”嚴問山卻道,“一來他是陛下親信之臣,你大哥參與謀逆之事證據確鑿。二來你別忘了,他本就討厭你大哥,還被他捅了一刀,剝奪繼承權,趕出家門。”


    沈靖川聽完,心一下子涼了,沉默了許久,才道:“……三弟心裏恐怕很怨大哥,於情於理,他都未必肯救大哥。”


    “不過他方才願意幫我們圓謊,想來還是念著情分的。”嚴問山安慰道。


    第二十七章


    京城局勢雖得到控製,但仍是危機暗藏。傅清寒急於趕路,一隊人馬不停蹄一路向北奔馳。越靠近京城,天氣越寒冷,北風卷著鵝毛大雪從馬車的fèng隙中灌進來。


    沈晏周偎在厚厚的棉被裏,頭軟綿綿地枕在堆起的棉被上,瞥著傅清寒身邊的包裹,“這是什麽?”


    “小宛落在城裏的東西,我幫她帶到京城去,”傅清寒說到一半,警惕地看著沈晏周,“你問這個做什麽,你不要又想著對她下手。”


    “我想殺誰,難道你攔得住麽。”沈晏周回敬他。


    傅清寒窩火道:“你殺她做什麽,你既然討厭我,就來殺我,別牽扯無辜的人。”


    沈晏周聽完,竟笑了起來。他無聲地笑了一會兒,又埋頭咳嗽得撕心裂肺。不過吊著一口真氣,不知何時散去,他心不在焉地想,又一陣劇烈地咳嗽,喉嚨隱隱漫上一股甜腥。


    “你都這副樣子了,還想殺人?莫大夫跟我說……”傅清寒吞回了後半句,深深嘆了口氣。


    “莫大夫騙你的。”沈晏周勉強克製住咳嗽,嗓子帶著喘鳴聲說道。


    “什麽?”傅清寒現在對“騙”這個字眼敏感極了,心口呼地又疼了一下。


    “……我讓他騙你說我要死了……咳……為了讓你放鬆警惕……”沈晏周伸手按住了口,眉尖痛苦地顰著,胸口一起一伏地喘息。


    傅清寒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如同被人用一桶冰水從頭澆下。他臉色發青,怒極反笑,“沈晏周,你這種事情都可以拿來騙人?你到底有多少事騙了我!”


    沈晏周喉頭不斷滾動,勉強地吞咽湧上的鮮血,一言不發。


    “除了這件事,你還有事騙我?”如果說傅清寒上一次被他捅了一刀,體會到了人生最深刻的痛苦,那麽此時他就正在體會人生最磅礴的憤怒。


    “……有哦。”沈晏周不動聲色地擦拭嘴角,手指微蜷收回袖中。


    “還有什麽!”傅清寒咬牙切齒地逼問。他簡直從未見過如此頑劣之人。


    “要我告訴你,有條件的。”沈晏周神色疲倦,眼中卻仍有幾分精神。


    “什麽條件?”傅清寒警惕地問。


    “你說一聲你愛我,我就告訴你。”沈晏周淡淡道。


    傅清寒一時間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正經等著沈晏周吐露機密開出條件,沒想到卻被他這般戲弄了一番。在他看來,時至今日沈晏周開出這種條件,除了戲弄,還帶著幾分踐踏和侮辱意味。


    “你不願意告訴我,就等著入京告訴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員吧!”傅清寒冷冷道。


    “為什麽不肯說了,那一晚,你不是說過麽?”沈晏周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他低垂的睫毛抖動著,眼瞼上落下的陰影,如火中飛蛾撲打著翅膀一般痛苦地微顫,“你拉住我,說你愛我,讓我不要走……因為你叫我不要走,所以我才留下來……”


    “那不過是你以死相逼!”這一刻傅清寒心口的疤痕被狠狠揭開,露出裏麵無法癒合血肉模糊的傷口。他如同被刺傷的獸,露出了尖牙利齒,“我那時隻不過是為了安慰你,我根本不愛你,我從來沒愛過你。”


    “……知道了。”沈晏周忽然打了個寒戰,畏縮地朝後蜷了蜷。


    傅清寒說完,瞬間感到了輕鬆。他終於意識到之前自己為何會如此痛苦。因為他愛沈晏周,所以他會因為他的背叛和欺騙而感到痛不欲生。但一旦他不愛了,這種痛苦就會減輕許多。其實隻要說服自己,他那時的表白不過是因為同情他安慰他,並不是發自內心,他的內心就不會再備受煎熬。


    反正兩個人都不過是逢場作戲,哪裏有什麽深情。他沒愛過沈晏周,沈晏周也沒愛過他。所謂的感情,不過是人生的一點點綴,兩看不相厭,彼此各取所需足矣。誰還能為了誰豁出性命麽。


    “我仔細想了想,我確實從來沒愛過你。我隻是覺得你有些可憐。”傅清寒又認真地對沈晏周說了一遍。他重複了一遍後,終於釋然,自己已經完全被說服了。


    “……別說了,我困了,我要睡覺,要睡覺了……”沈晏周顫聲說,笨拙地扶著車窗讓自己躺倒,蜷縮起來。


    -


    馬車趕了一天路,終於在驛館落腳。四下積雪皚皚,白茫茫一片。傅清寒搖了搖沈晏周,發覺他渾身滾燙;路上見他不語,以為他當真困得睡過去了,沒料到竟無聲無息病得這般厲害。


    “沈晏周……”傅清寒對著他耳朵喊。


    “怎麽了?”沈晏周睜開了眼。


    “驛館到了,你病了,起得來嗎?”傅清寒伸手扶他。


    沈晏周微皺眉頭,拂開他的手,“我沒病,不用可憐我……”


    他掙紮了幾下,竟然坐不起來。冷風夾著雪灌進馬車,他伏身咳嗽不止,胸腔劇烈地震動。傅清寒伸手扶他,卻再次被他揮開。


    咳嗽緩了一些,沈晏周搖搖晃晃地獨自爬下馬車。驛館矗立之處十分空曠,四下唯有漫天飛雪。傅清寒安排隨從安頓一番,今夜便在此歇息。


    晚飯過後,他端著藥和粥走到沈晏周的房間前。兩個守兵見他親自來了,相視一下麵露驚詫。傅清寒走進房間時,沈晏周靠在閣床裏,一張臉和白紙也沒什麽分別。


    傅清寒把驛站裏找到的一件白狐裘放到床腳,端著粥碗,用勺子盛了一勺遞過去,說道:“先喝粥再吃藥吧。”


    “自己來。”沈晏周伸過手。


    傅清寒看著他那隻手腕,不盈一握,疤痕縱橫,心裏像被人狠掐了一把。他當初著實怕福祿王死了,不能藉機揪出葉流之一幹潛藏背後的逆臣,所以做事不擇手段了。這事沈晏周若是恨他,也是應該的。


    “你拿不住,我餵你吧。”傅清寒嘆道。


    “有什麽拿不住呢,你在意這些刀疤麽,這不過是我為了救福祿王,和你沒關係。”沈晏周拿過粥碗,一飲而盡。


    “你那時已經和他謀事了?可我從未聽他說過。”傅清寒道。


    “審訊已經開始了麽?”沈晏周問。


    “不……我隻是……”


    “把藥給我……”


    “我隻是想不明白,你為什麽會幫福祿王謀逆……”傅清寒話未說完,沈晏周便推開被子,扶著床閣站起,踉蹌了幾步走過去端起藥碗再次一飲而盡。


    他咳嗽起來,一對纖細的蝴蝶骨透過薄衫抖動著。


    “藥喝過了,你走吧……咳……”沈晏周一邊咳一邊說。


    “今晚我不走,你燒得厲害……”


    “我真氣未散,絕不會死,撐到京城不成問題,”沈晏周疲倦道,“傅大人盡管放心。”


    -


    傅清寒到底在沈晏周的房間裏待了一晚。沈晏周一夜未眠,除了斷續地克製不了的咳嗽,他連一聲昏睡中的呻吟都沒有。


    次日黎明,傅清寒在軟塌上醒來,卻發現床已經空了。


    他一驚,慌忙推開門,隻見兩個守衛歪著脖子癱倒在地。他忙用手指去探鼻息,所幸二人無性命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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