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傅清寒過去摟住善兒。


    徐寡婦沒好臉色地唾道:“小宛在上麵招待貴客,這小拖油瓶偏要進去搗蛋!”


    “娘親被壞人欺負了……娘親方才哭了……”善兒掙紮道。


    “她連琵琶都彈錯,挨幾句罵怎麽了!”徐寡婦道。


    傅清寒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我上去看看。”


    “你上去做什麽?”徐寡婦急道。


    “沈晏周不是在上麵麽,”傅清寒攀著艙梯往上走,“你不知道我是誰?”


    “你……你不要胡來!”徐寡婦跳腳罵道。


    傅清寒上了閣子,見小宛眼角通紅,還在強顏歡笑地敬酒。她旁邊那中年男子顯然是喝醉了,罵罵咧咧地拉扯她。


    傅清寒最見不得這幫酒色之徒仗勢欺人,他驟然升起怒火,冷笑道:“堂堂沈大當家的酒宴,就是請這些破落戶麽,未免糟蹋了好酒。”


    他一言既出,場麵霎時靜了。幾個掌櫃的這幾年盡是和他打交道,此刻都覺麵上尷尬,誰也不肯出聲。


    沈晏周斜倚在鹿皮軟榻上,啜飲著手中的酒,竟連眼睛都不抬一下。


    倒是那個醉酒的男人搖晃著站起來罵道:“傅清寒你算什麽東西,你這個不知道哪來的野種,霸占了沈家這麽久終於被掃地出門了,你連替沈大少爺提鞋都不配!”


    “你們倆是婊-子配狗,再合適不過……”


    傅清寒一拳打飛了醉酒的男人,又走上去補了兩腳,隻打得那男人哀嚎不止。他素來不喜歡暴力,但今日才發覺,有些人還是該放下身段暴揍他一頓最合適。


    “阿還,算了……別打了……”小宛膽怯地抱住他的腰阻止他。幾個掌櫃的也慌慌張張圍上來。


    “阿還”這個稱呼引起了沈晏周的注意,他抬起眼,打量著小宛,繼而目光移動到了她緊緊抱住傅清寒的雙手上。


    那種莫名的火焰再次煎熬起他的心。他的右手藏在袖中,蠢蠢欲動。


    好想……砍斷她的手……


    沈晏周隻覺方才喝下去的酒一起湧上了頭,他的腦袋發脹,心跳如鼓。耳邊是如雷鳴般的耳鳴,心口是即將破出的殺意。


    他此刻想起了小宛是誰,豁然站起。


    傅清寒感到一股驟然的殺意,他猛回頭,怔怔地看著忽然站起來的沈晏周。


    沈晏周的殺意卻瞬間熄滅,他喉中發緊,胸口血氣翻騰。他攏手微笑著,仿佛隻是想看一場好戲。


    傅清寒皺了皺眉,揮開一群驚慌失措的店鋪掌櫃,對沈晏周道:“小宛的贖金我一會兒就給梳頭婆,你們今天的酒錢也算我的。”


    “阿還……這恐怕不妥……”小宛擔憂道。


    “有什麽不妥,我帶你去京城,何必在這裏耗著。”傅清寒道。他受了小宛恩惠,又懷著愧疚,今日便一直琢磨這事,隻是恰好逢了個時機說出來。他雖沒有什麽別的用意,但旁人聽了總有些曖昧。


    沈晏周突然嗆出一聲笑,他陰冷冷道:“傅清寒,你說把人帶走就帶走?”


    他掏出一把銀票,摔在聞聲趕來站在門口畏手畏腳觀望形勢的梳頭婆腳下,“你的花艇,我全部賣下。”


    梳頭婆撿起銀票,大致一掃,心花怒放,“沈大少……您真是……您真是大財神呀!”


    “徐婆,我沈府正缺個婢子,這個小宛今晚就送到我府上去。”沈晏周說道。


    兒時積壓已久的憤慨,此刻重新升起的恨意,讓傅清寒怒不可遏,口不擇言,“你把小宛帶走,又想怎麽折磨她?你過去對不起她,你現在還想害她!沈晏周,你簡直蛇蠍心腸!”


    沈晏周驀地睜眼,麵色霎時蒼白,卻偏冷笑著:“你才知道我是蛇蠍心腸麽,你說對了,我殺人如麻,以折磨別人為樂。我討厭你,我就要折磨你喜歡的人。傅清寒,你又能怎麽樣,你殺得了我麽?”


    傅清寒猛然從腰間抽出斬黃泉,一幹人都尖叫著跑開,沈晏周瞳孔一縮,動也不動,卻剎那間冷汗如漿。每一次傅清寒朝他拔刀,他都仿佛死去一般。一邊口口聲聲地要他殺死自己,一邊卻又為此而失魂落魄。


    傅清寒卻沒有拔刀,隻是把刀遞到了梳頭婆麵前。


    “你去當鋪問問看,這把刀的價值,是他給你銀票的數倍,”他淡淡道,“我不要你的花艇,我隻帶走小宛。”


    陳掌櫃看不下去了,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三……傅公子,這刀是你父親的遺物,不好這麽糙率吧……”


    “父親若在世,也當勸我如此。”傅清寒對他說道。


    梳頭婆可憐巴巴地看著沈晏周,見他毫無反應,隻盯著地麵一動不動地站著,便小心接話道:“既然如此……那小宛……你就和傅公子走吧?”言罷她又悄悄窺伺著沈晏周,閃電般接過寶刀斬黃泉,抱在懷裏笑逐顏開。


    “沈晏周,既然這些年在你眼裏就是個笑話,那你笑便笑吧。我笑不出來,但會盡量忘掉你,從今以後你我再不相見。”傅清寒走到門口,頓住了步子,頭也不回地說。他言辭決絕,身體卻顫抖不止,聲音幹澀得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話到結尾更是撕破了聲。


    言罷他抱起淚眼婆娑的善兒,大步和小宛一起走了出去。


    “曉窗開,雲鬢繞,秦淮十裏佳人俏。金陵少年不知愁,倚馬堪折章台柳。小蠻腰,金步搖,嚼碎紅茸回眸笑,檀郎莫負春光韶,歲月催得紅顏老……”


    花艇燈影繚亂,歌聲裊裊。沈晏周回到沈府,耳邊猶覺歌聲繚繞。倘若人生而無心,隻需逢場作戲多好,幾十年便舒舒坦坦地過,這輩子誰也不欠誰,誰也不念誰。


    小福替他開門,見他神色平平,卻抱著把長刀回來,不禁追問:“怎麽樣,花艇好玩嗎?”


    “有趣。”


    “早就勸你去找點樂子,不要總悶在家中。見的人多了,也就不用總想著一個……”小福的話戛然而止,她看見沈晏周走到廊中燈光下,懷中抱著的刀是斬黃泉。


    “傅……他的刀,你怎麽拿著?”小福預感不好。


    沈晏周隻輕咳了一聲,卻捂住了口,怔怔看著手心的鮮血。


    “他不要了,我就拿回來了……”他淡淡說著,如同一縷幽魂,搖搖晃晃地往後院走。那裏光禿禿的一片空曠,梅樹早已燒成了灰,飄得不知所在。


    第二十四章


    月初朝廷裏翻出了一樁大案。起源是次輔葉流之和首輔高柏對掐進入白熱化後,葉流之手底下的人彈劾高柏一派的官員在去年的運河維護工程上貪汙巨款。漕運向來是宮裏最關注的事,這彈劾一出,皇帝龍顏大怒,下令禦史台徹查此案。這一查起來,牽扯的官員竟達上百人,老百姓們對貪官叫罵不迭。


    小福請了廣濟堂的莫老大夫回來,聽得後院傳來咿咿呀呀的唱腔,走進去一看,梅樹被砍掉的空地上搭了個臨時戲台,一個戲班子正在那裏唱戲。


    沈晏周靠在竹椅裏,支著頭閉眼聽著吵鬧的唱戲聲,寒冬數九的日子,也不知坐了多久。


    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聽戲。小福嘆了口氣,悄悄招了戲班老闆來,給了賞錢打發走了。戲班子走後,小院一下子空寂下來,沈晏周卻仍是沒睜眼,仿佛已經睡著了。


    “大少爺醒醒,莫大夫來了,”小福搖醒了他,“有哪裏難受,你和他說。”


    莫大夫早已知道沈晏周的性子,也不待他多說什麽,坐到一邊拉過他的手把脈。


    “上次有勞莫大夫。”沈晏周抬了抬眼。


    莫大夫皺了皺眉,“沈大少爺,即便是你,我也要說,上次的事你做得不厚道。三少爺是真心關心你,你卻讓我騙他,說你病得沒幾天好活。你沒看到三少爺那時的表情,就像崩潰了一樣……”


    “我隻當是你和他鬧別扭才幫你,沒想到你是為了讓他放鬆警惕,把他掃地出門。”


    “我是真的要死了,壽衣和棺槨都訂好了,”沈晏周收回了手,揣進袖裏,“即使當時不死,過幾日也就要死了。”


    “你病得是不輕,但所幸自幼習武,還有一口真氣在,”莫大夫囑咐道,“這三五年裏還是仔細調養,或許能有些起色,此時還沒到準備後事的時候。”


    沈晏周卻笑了,“莫大夫真是一根筋,我說我要死了,又沒說是病死。”


    莫大夫顫了一下,唯恐避之不及,“大少爺生死當作兒戲掛在嘴邊,我們這些醫者父母心,卻見不得人如此。你的事我也不想過問,罷了,這回給你多開幾副藥,今日之後就不要再請我了。”


    “生氣了?”沈晏周問。


    “要真和沈大當家置氣,老朽這些年早被你氣死了,”莫大夫提筆寫藥方,“我總覺得金匱城這些日子不太平,後天我就準備帶妻兒回紹興老家去了。”


    沈晏周點了點頭,“去吧,走水路麽?我出艘船送你。”


    “多謝,”莫大夫拱了拱手,“大少爺不走麽,你的消息當比我更靈通吧?”


    “捨不得……”沈晏周環視著小院,“當年闖蕩江湖,四海為家,如今……卻離不開這裏了。”


    -


    小福端著煎好的藥再回來時,天色已暗,沈晏周點亮了燈,在屋子裏收拾東西。


    桌上擺了一隻泥塑的胖娃娃和一截幹枯的樹枝。


    小福放下藥碗,無奈笑道:“這都是哪裏撿的樹枝子,看你寶貝成這樣。”


    沈晏周笑笑不語,手指輕輕撫摸著幹枯的梅枝。那一夜初雪,傅清寒就那樣站在梅樹下,替他折了一截梅枝。在紛紛雪花中,他豐神雋秀,舉手投足都是溫柔。


    “我死了,就用這些陪葬。”沈晏周說道。


    “總說死不死的,很煩人的,”小福回敬道,“你死了我可不給你送終,你再找個人吧!”


    “別人交代後事,你就好好聽著,”沈晏周用手指叩著桌子,“你不願意就替我找個能料理後事的來。我隻要這些陪葬,剩下家裏能搬走的都送給送葬的人。”


    “咳……大少爺我伺候你這麽多年,你的後事別人辦我也不放心……”小福迅速算計了下沈家值錢的物件,吞了口口水,換上一副諂媚嘴臉沈晏周哂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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