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愛,像三弟你小時候的模樣。”沈晏周笑了。


    他的眼梢彎彎,瞳中閃閃發亮,傅清寒許久沒見他這樣由衷地笑過了。


    “其實你都忘了,我以前是不過生日的呢。”沈晏周把泥人用帕子包起來,小心收進懷中。


    “為什麽?”傅清寒倒真沒聽說過。


    “因為我師父的忌日也正好是我生辰那天,所以師父過世之後,我就再也沒慶過生辰。”沈晏周道。


    “後來你來了家裏,非要幫我再選個日子慶生。我記得那天院裏梅花開得正盛,我們在梅樹下埋了壇酒,說好了十年後挖出來一起喝。你說從今以後這一天就是我的生日,你會每年幫我慶祝。”沈晏周恍憶起往事。


    不知怎地,傅清寒忽然想起了今年開春,梅花盛開那天,沈晏周抱著一隻酒罈偏要他陪飲,還口口聲聲說這天是自己生辰。那時沈晏周強吻他,他一怒之下摔了那壇酒。


    現在回想起來,唇齒間似乎還有梅花酒的清醇。


    傅清寒突然有些明白了當時沈晏周的心情,可惜那時他不解意。


    “對不起,我忘記了。”


    “沒什麽,畢竟說這話時,你還是個玩性很大的小孩子,哪裏能記得住。”沈晏周微笑道。


    小孩子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每一天都是如此不同;而成人的時間卻過得緩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所以孩童時的記憶總是模糊不清,成年後的記憶又難以忘卻。


    彼此相處的點點滴滴,如細沙一般從傅清寒的指fèng間緩緩流走,卻原來如種子般紮根在沈晏周心底,經年累月,開枝散葉。


    第十三章


    不過數日,一葉飄落,秋意漸濃。金匱城的百姓若是去了鄰鎮,路上總能遇見零零散散幾個巡邏的士兵,也不知他們紮營在何地。


    小小的湖邊之城,竟有幾分緊繃的氣氛。


    季節交替之際沈晏周的病又重了些,小廝送飯食進來時,見昨晚的飯菜還是原樣擺在托盤裏。小廝把昨夜的取走,今早的留下,正要起身離去,突然聽得竹蓆上的男人咳嗽了幾聲。


    “小福呢?”小廝聽得他聲音沙啞低沉,看來病得不輕。


    “小福昨晚出去了,一直沒見她回來。”這小廝是個新招進來的下人,平日在宅子裏隻看見三少爺打理家業,又聽說這大少爺行將就木,所以心底對他不屑得很,麵上也不願在此多停留。


    沈晏周眼神清明了些,忽然道:“……你扶我起來,備車,我要出門……”


    “三少爺吩咐了,讓您好好養病,哪裏都不能去。”小廝說完端起托盤,也不理睬掙紮著想坐起的男人,掉頭就出去了。


    沈晏周眼中晃過一絲陰鷙,看來他太久沒有大開殺戒了啊。


    他想了想,從枕下摸出鴆羽,倒出兩粒吃了。兩隻手腕刀痕密布,即使隻是倒出藥丸這樣的動作,也仿佛不堪重負,雙手抖個不停。


    暫時緩解了疼痛,身體卻依然沒有多少力氣。沈晏周穿上了青色外袍,手卻抖得係不上衣帶。他趿著鞋子一路扶著長廊的欄杆走向前院。


    隻在半路上,就撞見了小福。小福的眼瞳泛著幽紅之光,右手指fèng裏全是凝固的血。


    沈晏周心一驚,沉聲問:“你將他殺了?”


    “沒有,還差一點。”小福麵無驚慌,似是早已習慣了這類事情,“你救過我,你不能動手,那麽我替你殺了他。”


    沈晏周嘆了口氣,“別多說了,王府的人此時恐怕已經到前院了,你趕緊從後門逃走出城。”


    “我走了恐怕他們為難你……”小福動也不動。


    “你留下更為難我。他們若查出你是妙火教的人,我窩藏朝廷欽犯這麽多年,是誅九族的大罪。”沈晏周冷靜地說。秒火教弟子修煉獨門內功,一定程度後眼瞳會變成紅色。其教眾多為異族,曾在先皇時期策劃謀逆,被朝廷下令剿滅。


    “我隻要一口咬死你並不知情……”小福爭辯。


    “行了,下次動手之前,先動動腦子。”沈晏周不耐煩地教訓道。


    “我再不殺了他,你就要被他們折磨死了!您老人家也動動腦子好不好?”小福被他懟了一句,立馬反唇相譏。


    “你以為我是什麽人,我沈家家產遍布江南,我的倦雪刀想殺誰就殺誰……還用不著你憐憫……咳……”沈晏周扶住了柱子低咳,“……快走。”


    他目送小福離開,又倒出一粒鴆羽吃了,才挺直了腰,緩緩朝愈發嘈雜的前院走去。


    -


    前廳已經亂作一團,王府的侍衛將沈府包圍。侍衛長舉著刀,麵色鐵青地盯著傅清寒。


    傅清寒隻覺渾身的血都結成了冰,他想起沈晏周說過不會再幹涉他,也果然沒有對福祿王下手。可是沒想到,他能縱容小福替他殺人。是啊,他說過不食言,可是他卻沒說不借刀殺人。


    傅清寒苦心經營整整兩年,一切險些就這麽功虧一簣。


    沈晏周如同陰魂般糾纏著他,日日夜夜,讓他永無寧日。


    “把刀收起來。”整個前廳劍拔弩張,忽然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廳外響起。


    “沈大公子,”侍衛長冷笑道,“你是在對本官說話?”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別在我麵前拔刀,”沈晏周走了進來,青色的衣袍飛揚如風,“倦雪刀麵前,沒有刀。”


    “沈大公子好大的口氣,可惜本官不吃你們江湖人那套玄乎的恐嚇!”侍衛長舉著刀在他麵前揮動了一下,“把那個叫小福的刺客交出來,你也得跟我去王府地牢!”


    他又輕蔑一笑,“你的手抖個不停,嚇成這幅樣子,還能拿刀嗎?”


    侍衛中頓時爆發一片低聲的譏笑。


    沈晏周麵無表情,他的手確實在發抖。手腕上數不清的傷口,痊癒後反覆再次被切開,一直無法癒合。


    然而這一瞬間,五楹大廳被鋪天蓋地的殺氣溢滿。


    突然所有人都不再笑了,傅清寒低聲喝止,“沈晏周,你不要胡來。把小福交出來,剩下的我替你向王爺求情。”


    “你替我……求他?”沈晏周遽然回頭看著他,“我沈晏周什麽時候求過人!”


    “你要蠻橫到什麽時候!”傅清寒吼住他,又轉頭朝侍衛長拱手,“大人,小福那婢子不知是何處的妖女,欺瞞我兄長多年。這次的事,我兄長是全然不知情的,請大人看在傅某的薄麵上……”


    “傅公子,王爺被刺這是多大的罪,這不是靠賣你個麵子就能善了的!”侍衛長嚴聲道,“你們兩個,把沈晏周給我綁起來押入地牢!剩下的人給我進去搜,把那妖女搜出來!”


    沈晏周忽然身形一飄,眾人反應過來時他已繞到了一名侍衛身後,修長勁瘦的手指之間紅光一閃,抹過了那人的脖子。


    “啊!”一聲慘叫,那侍衛脖頸噴血,轟然倒下。


    “沈晏周!”侍衛長大驚失色,倦雪刀之快,根本讓人看不清刀刃在何處。沈晏周從喉嚨裏發出低笑,如化入水中之墨,廣袖揮出,青絲繚繞,眨眼間又落在一名侍衛的肩膀,對著他的側頸一拂,頓時一整麵白牆被噴射而出的鮮血染紅。


    “怪物!”侍衛長大吼著揮刀砍過去。那刀身很長,沈晏周被逼得飛身而起,卻在下一瞬落在了他的刀麵上。也不見他怎麽動作,青色的身影便已順著刀背掠到了侍衛長麵前。


    “我早說過,讓你把刀收起……”他已經伸出的手忽然一頓,冰涼的指尖堪堪停在侍衛長的脖頸上。


    他的手指一點一點地蜷回,頭也慢慢的轉回。他纖細的脖頸下,架著一把通體烏黑刀鋒雪亮的長刀。


    “斬黃泉……”沈晏周驀地狂笑起來。


    “你適可而止。”傅清寒麵如冷霜。


    侍衛長顫巍巍跪倒在地,腳下已經積了一片黃褐色的尿液。他勉強發出聲音道:“把沈晏周……綁起來……帶……帶走……”話到末尾已經破了聲。


    “你們要做什麽!”門口的花盆被撞碎,沈靖川衣袍大敞,冠帽淩亂地沖了進來。他一聽說福祿王被刺,就知道事情不妙,一路狂奔回沈府。


    “三弟!你……你就眼睜睜看著他們把大哥抓走?”沈靖川一臉震驚。


    傅清寒眉心微蹙,沉默不語。四個人押著沈晏周,剩下一隊人帶著刀進了沈府後院搜查。


    “沈家過去從沒外人敢進來搜過人……”沈靖川怔怔道,“三弟……”


    “阿靖,不要說了。”沈晏周用眼神鎮住了他。


    侍衛們押著沈晏周出去,傅清寒一眼不眨地盯著他,以為他定要回頭再對自己說些什麽,無論是譏諷還是叱罵。


    但沈晏周一次都沒有回頭。


    第十四章


    沈靖川坐在一片狼藉的大廳中一言不發。他從小養尊處優,生長在父兄的庇護下,未曾遭受過家中這種變故。


    嚴問山扶起一把椅子,用袖子拂去塵土坐在他對麵。


    他用手在沈靖川麵前揮了揮,“阿靖,給點反應。”


    沈靖川深深喟嘆一聲,“好想直接殺了那賊王,把我大哥救出來。”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此事還是要從長計議,”嚴問山撫了撫他的肩膀,“暗夜禦史大人不允我們對賊王下手,定然有他的道理。”


    “什麽道理,我不想再做官了,倒不如落糙為寇去劫獄救我大哥。”沈靖川捂住了眼睛。


    “對不起,你本生性自由,卻被我拉入官場。”嚴問山嘆了口氣。


    “媳婦,你別這麽說!”沈靖川連忙道,“我也不說這些喪氣話了,當務之急還是趕緊想辦法把我哥救出來!”


    “你大哥早年闖蕩江湖,收留的那個叫小福的婢女想來也不是尋常人物。我們查了這麽久都沒聽說福祿王有這麽個仇家,所以我推測她恐怕是見不慣福祿王用你大哥的血解毒,所以才去刺殺福祿王。至於你大哥倒未必知情,否則以他的個性,要殺福祿王根本不會借旁人之手,”嚴問山分析道,“福祿王那邊,我覺得也未必就認定了小福是你大哥指使的,他們之所以扣下你大哥,恐怕還是因為顧慮枝葉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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