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你叫什麽?”夜晚, 用過餐, 靈珠一邊坐在窗邊, 看外麵的夜景, 一邊頭也不回的問站在自己旁邊的大丫頭。


    芍藥已經換下了從歌舞廳出來時身上穿著的布衣,穿著花媽媽拿來的下人穿的幹淨衣裳,對這個像是手握重權般高高在上的小姐有些害怕, 但又不會太過畏縮, 不像世子爺在的時候隻會躲在世子爺的身後,而是清了清嗓子,說:“我叫芍藥。”


    靈珠不清楚芍藥的來曆, 心裏總是不太踏實,因為這人來的未免太過湊巧, 剛好是自己在天津需要人手的時候, 正好的家世清白,又正好不願意回家,死活要留在金公館照顧救命恩人。


    當然了, 靈珠才不是她的救命恩人, 隻不過是大哥非塞到她身邊, 靈珠不接受不行, 總覺得自己若是拒絕, 大哥會哭一樣。


    “為什麽不想回家呢?又不要你錢, 說實話, 在我這裏幹活很累的, 因為我不打算再請別的下人了,就一個,所以如果你想留下來,就必須做全家的衛生,洗全家的衣裳,閑暇時還要幫忙花媽媽做飯,你沒有自己的時間。”


    芍藥使勁點頭,拚命表示:“小姐你相信我吧,我真的可以,我已經不想回去了,回去誰不定還會被大哥再賣一遍,到時候恐怕就沒有人來救我,我也不覺得還有今天這樣的運氣,能遇見少爺是芍藥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我想留在這裏,更何況我已經答應了少爺要給他當牛做馬,小姐你就成全我吧。”


    說著,芍藥就開始磕頭,芍藥比靈珠大不了幾歲,要靈珠說,隨隨便便出去找分工作都比在自己這裏好,還是說自己給的條件其實也不弱?


    靈珠從沒管過下人,站在芍藥的立場也有點認同,卻始終還是覺得不信任,信任這個東西,哪裏會那麽容易就得到?


    靈珠點點頭,似乎是認可了芍藥,說:“行了,你下去吧。”


    芍藥小心翼翼的看著靈珠,卻不能看出什麽子醜寅卯,悄悄的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的出去後,就看見花媽媽喜滋滋的上樓敲門,對裏頭的小姐說:“金小姐,九爺電話。”


    靈珠慢慢的穿鞋,應了一聲,下樓後歪在沙發上,抱著電話,將聽筒放在耳邊,閉著眼睛說話:“喂?”說實話,靈珠今天過的匆匆忙忙,幾乎快要忘掉九爺這人。


    她從北平到現在,簡直一刻也沒有閑下來過,昨天接到九爺的電話就是知道了自己在天津出名的事情,今天又是晚上接到九爺電話,也不知道又有什麽消息值得九爺這麽晚打過來。


    “嗯,金小姐,今天過的怎麽樣?”白九勢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打電話,那邊很安靜,隻聽得到水流的聲音,和白九勢特有的低音炮聲線,或許是太過有磁性,便帶著一點催眠人的感覺。


    “九爺今天過的怎麽樣呢?”反問是拒絕過多暴露自己信息又不會得罪人的嘴有效的談話方式,靈珠上輩子學習到的,也就是這些了。


    “我啊,挺慘的,找上級匯報工作,解釋為什麽搞死了一堆土匪,我說是為民除害,王大帥那煙灰缸就直接摔過來了,還好我躲得快。”


    靈珠笑了兩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側臥在沙發上,長發彎彎延延的順著沙發落在地毯上,像是上好的黑色綢緞,在昏黃的高腳燈下等待被人輕輕捧起。


    “九爺居然也還有害怕的人。”靈珠說。


    電話那頭說:“不是害怕,隻不過我白九勢現在是個斯文人了,不和那粗人動手。”


    “有多斯文?”金小姐隨意的問,“對了,你打電話來,不會就為了和我隨便聊聊吧?我很困了,想休息。”


    “當然不是隨便聊聊。”白九勢那邊有緩慢的腳步聲,“是很正經的聊,我對金小姐那可是不敢隨便。”


    撩人的話靈珠今天下午說的夠多了,但是不是對白九勢,她或許有些罪惡感,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沒有必要對任何人抱有負罪感,都隻是相互利用罷了,你給予我恩惠,我回報以利益或者任何你想要的,就連白九勢也不例外。


    沒有聽見靈珠說話,白九勢又說:“金小姐,你還在聽嗎?”


    靈珠輕輕的‘嗯’了一聲,這聲帶著鼻音,有些稚氣與有恃無恐的嬌縱。


    “我聽人說,今天金公館來客人了?”


    “九爺倒是消息靈通。”


    “沒有的事,隻是在金小姐這邊比較靈通,其他方便還是愚笨的很。”白九勢慢悠悠的和靈珠說話,好像對有人強勢踏入自己的勢力範圍沒有不滿。


    “九爺可不笨,我很看好九爺的,以後還要請九爺多多照顧才是。”靈珠說著客套話,客套的敷衍。


    白九勢這邊聽出靈珠的確是困了,也不掛斷,偏生要繼續說,但是聲音又不刺耳,簡直就像是在匯報自己今天一天的行程一樣:“哦,對了,剛才我拿到金小姐推薦給我的泰戈爾詩集了,隻不過似乎還沒有‘飛鳥集’這本書,要不我先念這本給金小姐聽聽?”


    靈珠此時困頓不已,沒有多想為什麽飛鳥集沒有找到,又覺白九勢大概是做了功課,好容易會念了,想要在自己這裏找點認同,那麽順著他的意也沒什麽不好:“念吧。”


    白九勢清了清嗓子,念道:“我不知道你怎樣地唱,我的主人!我總在驚奇地靜聽。


    你音樂的光輝照亮了世界。你音樂的氣息透徹諸天。


    你音樂的聖泉衝過一切阻擋的岩石,向前奔湧。


    我的心渴望和你合唱,而掙紮不出一點聲音。我想說話,但是言語不成歌曲,我叫不出來。


    嗬,你使我的心變成了你音樂那漫天大網中的俘虜,我的主人。”


    九爺聲音收尾,耳邊是金小姐均勻的呼吸聲,他嘴角勾著笑,總感覺心情平靜而溫馨。


    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他的從前全是硝煙戰火和爾虞我詐還有暴力、槍支,如今隻剩下窗外的夏花和耳邊話筒裏某位高貴又傲慢的讓人心疼的小姐毫無防備的呼吸。


    他叫她:“晚安,我的主人。”


    金小姐她睡的很熟,沒有給與回應,但或許在夢裏會對白九爺的朗誦點評一二,然後對著白九爺笑的眼眸如月。


    ……


    芍藥去敲了大少爺的房門。


    明珩睡的很淺,他大約對自己今天的作為後悔的要命,所以往日倒頭就睡的習慣在這裏不管用了,隻剩下翻來覆去和一閉眼就看見的爹爹和七妹妹拋棄自己對自己失望的眼神,最後還自我腦補了配音,罵自己是個超級大傻蛋。


    明珩知道現在家裏可不能隨便揮霍,所以除非必要,都不要花大開銷的錢,他也明白自己是魯莽了,但那真是意外,自己都後悔了,準備跑路,誰知道那叫歐陽清的那麽霸道,逮著自己就進去了,按了手印,說不得還跟著自己回家來看了一下自己住在哪兒,想跑都跑不掉。


    已經被自己的想象給整的嚴重失眠的世子爺聽到房門響了,立馬開門,外麵站著麵容姣好的芍藥,芍藥眨著大眼睛對他說:“少爺,小姐在下麵沙發上就睡著了,怎麽辦啊?”


    明珩雖然是覺得自己多管閑事,但還不至於把氣撒在芍藥身上,那不符合他的作風,他從不會對女人太過凶惡,除了白琬和爹的兩個小妾。


    “行,我知道了。”明珩點點頭,和芍藥錯身而過下樓,走到沙發旁邊,高腳燈的燈光便被他差不多擋了個精光,他半蹲下來,看著七妹妹抱著電話睡的正香,小心的把電話的話筒從七妹妹骨節很小,所以顯得又軟又細長的手裏拿出來,剛要掛斷,就聽見裏麵居然好像還有聲音。


    世子爺好奇的湊到耳邊,隻聽到裏麵是那個成天和自己過不去,覬覦七妹妹很久的那個白九勢!


    “喂?醒了?”白九勢以為是靈珠忽然醒來才有動靜。


    明珩在這邊仗著白九勢看不見,便擺了個嫌棄的表情,把電話果斷掛掉,然後一邊輕輕抱起七妹妹,一邊對芍藥說:“若是有人打電話一概不接,大晚上的還要不要人睡覺了?”


    芍藥點點頭,看著明珩懷裏窩著的金小姐,眼底似乎有著羨慕,羨慕的無以言表……卻又不知是羨慕金小姐有這樣好的大哥,還是身邊總有人護著,生活無憂。


    ……


    把靈珠放到床上,正準備回去的時候,夜色從窗口斜進來,撒了一地清輝,他被靈珠拉住了手,這人卻似乎沒有睡清醒,也沒什麽力氣,抓著明珩手腕,眼裏滿是落寞:


    “大哥……”


    “噯。”明珩從沒見過靈珠這樣的眼神,仿佛是渴望得到救贖。


    “大哥,留下來吧,別去偽滿州,我很想你……我養你……”


    七妹妹迷迷糊糊,不放開明珩的袖子,明珩覺得七妹妹現在真是可憐巴巴的,說:“好,我留下來留下來。”雖然他不清楚七妹妹夢到什麽了,但一定是很不好的事情吧,不過自己在七妹妹的夢裏也不知道多慘,居然需要七妹妹來養著?


    一頭霧水的明珩就這麽看著靈珠又安心閉上眼睛,看著七妹妹那簡直震懾人心的恬靜美貌,說:“靈珠,等以後我們站穩腳跟了,你就別和你不喜歡的人虛與委蛇了,我看著難受……”


    同一時空的十年後的某天某時某刻,瘦削的世子闖進了白公館,歇斯底裏的在華麗大廳吼:【叫姓白的給我出來!我找了他十天,十天都敷衍搪塞,到底什麽時候把七妹妹下葬給個好歹話啊!占著屍體算什麽?!】


    勤務兵已經熟悉這個成天來要人的瘋子了,穿的破破爛爛不說,也不知道九爺為什麽不把人轟出去,就任由他鬧。


    方臉的勤務兵立馬下樓到地下室去通知九爺說金小姐的哥哥又來了,但也隻是隔著門說話,裏頭傳出來的聲音很是低啞,不知道在說什麽,方臉把耳朵貼門上都聽不清,但還是感覺到了腳步聲,便連忙退開。


    果不其然,剛退了兩步,這精過特殊改造的門便被打開了,打開的瞬間泄出無數寒氣,撲麵而來。


    方臉緊張的看著氣勢難言的九爺,完全不敢直視對方深邃的眼,低著頭,背挺的筆直行禮匯報道:【大帥,金小姐的哥哥闖進來了!昨天還隻是在外麵亂吼亂叫,今天一不小心就跑進來……實在是……不好趕出去。】


    【哦,他又在說些什麽?】白九勢解開身上的狐毛披風,披風頓時落在地上,露出他裏麵穿著的深藍色底,白色邊的軍服,軍靴漆黑到反光,一邊把地下室的大門反鎖,一邊不悅的冷漠道。


    方臉的勤務兵吞了吞口水,哆哆嗦嗦的學著世子的口氣,說:【說您是個變態……不給金小姐入土為安。】


    【哈哈。】白九勢笑出聲,摸著下巴,軍靴踩在樓梯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你也這麽覺得?】


    【不!不是!屬下不敢!】方臉勤務兵跟了白九勢好幾年,白九勢不發瘋的時候為人處世仗義痛快,但是隻要一牽扯到金小姐,那就瘋的沒譜了,一會兒要學寫字,一會兒要買電影院包場,最最瘋狂的便是直截了當的和陸先生對著幹,弄的很多時候都兩敗俱傷。


    都說和氣生財,可這個財在白九勢和陸謹這裏,怕是永遠都生不了。


    【陸謹那沒用的家夥最近在做什麽呢?】白九勢收斂了笑容,他眼下一片青黑,怕是幾天幾夜沒有好好睡覺,但卻又精神飽滿,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恐怖的精神力。


    【陸家前幾天派了管家過來要人,無功而返後就沒有再過來了,倒是我們最近賭場和麗香院被人砸了,警局的人不敢摻和,說找不到罪魁禍首就走了,連筆錄都沒有記。】


    【我記得陸謹現在好像還沒從上海回來吧,就憑他還想和我搶?老子弄不死他。】白九勢這時候走上了樓,從口袋拿出了一根香煙,點火的時候卻幾次因為手抖而點不起來,隨即粗暴的把火柴丟到地上,可以讓他緩解一點情緒的香煙也被白九勢一把捏碎,隨意的丟在花壇裏。


    這時候世子看見了白九勢,幾乎是怒目相視,兩三步就要衝上來,無法忍受的說:【你個混蛋!】


    周圍守著的勤務兵都沒有反應過來,結果世子當真一拳打在了白九爺的臉上,瞬間起了淤青,就在世子要打第二拳的時候,白九勢捏住了世子的拳頭,稍稍用力,手背便是好幾根青筋暴起,一字一頓的道:【爺叫你一聲世子,那是因為金小姐在乎你,現在金小姐沒了,要不是她不想我動你,你以為你還能站在這裏和我說話?】


    世子之前被找到的時候,實在是卑微又害怕,他畏懼白九勢,羨慕白九勢,也感激白九勢,可是現在不了,這個魔鬼就是成心不想要七妹妹下輩子投個好胎,就想要七妹妹孤魂野鬼的在世間遊蕩!


    世子很迷信,他相信鬼神之說,也相信人死七天必要入土的戒律。


    【我、我求求你好了,九爺,你放過七妹妹吧,她死了啊。】世子開始還不懂白九勢和陸先生這兩個大名如雷貫耳的人和七妹妹都是什麽關係,但七妹妹死後,報紙上寫的東西不管真假,都足夠世子明白,這些自己不在的時光,七妹妹都經曆著什麽,又被世人看作什麽。


    【嗯,我知道。】白九勢把世子的拳頭捏的很痛,看見世子表情都開始猙獰,才隨手一推,將人推坐在地上,冷冷的垂眸,肅穆而充滿儀式感的說,【這件事,不需要你提醒我。】


    【你到底想對七妹妹做什麽?!】世子看見報紙上把七妹妹寫的跟□□似的與許多權貴有關係,看見報紙上說七妹妹是陸先生手下的高級□□,看見報紙上用最惡意的言語諷刺一個逝去的人,真是從未覺得世界這麽惡心,【你想對她做什麽?!她被你們禍害的還不夠嗎?】


    世子恨所有人,此刻他的苦難都不算什麽,他比較心疼妹妹,心疼這個他唯一的親人……


    而他唯一的親人現在屍體都不在自己這裏,被一個登徒子,一個變態藏在冰窖中,也不知道會對妹妹的遺體做什麽褻瀆!


    世子剛被推到就被三四個壯漢勤務兵給壓著拖到門口。


    白九勢在後麵遠遠的看著世子恨自己的眼神,沒有一點兒情緒波動,但又大發慈悲般幽幽回答世子最後的問話,眼底猶如深淵,倒影著他的淪陷:【是啊,還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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