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了狄九的故事,阿俏終於明白為什麽狄九總是痛恨自己,說自己“慫”了。


    當年之事,狄九既已看清了原委,竟然也選擇了放手,默默退出。他自以為退讓與容忍能換來愛人生活得平安與幸福,可萬萬沒想到竟然釀成苦果,真正的惡人不曾懲罰,最終卻害了所愛的人。


    若是當初狄九沒有主動把罪過都攬在自己頭上,衛蓮也不致另嫁他人;而狄九那次逃出去見衛蓮,若是能直接挑明舊事,將衛蓮帶走,兩人就算是浪跡天涯,日子再苦,可也不致讓一方始終蒙在鼓裏,另一方則在獄中痛徹心扉。


    待到真相大白的那天,衛蓮難以承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才會一病不起。


    而衛缺作為衛蓮最近的親人,當年將衛蓮的整個心路曆程都旁觀了一遍,自然是有理由責怪狄九,怪他一錯再錯,害衛蓮鬱鬱而終。


    聽了這些過往,阿俏也終於明白,狄九為什麽避居省城這麽多年,身邊一無親友。她也想清楚了狄九為何要離開江湖,退出幫派他大約是再也不想和過去再有任何瓜葛了。


    阿俏想了想,用最委婉的語氣開了口:“狄九叔,說實話,這事兒,也不能全怪你!”


    狄九:好麽,不能全……怪他?


    阿俏繼續說:“你當時能忍下複仇的怒火,而是選擇體諒與成全,這是何等的高尚與勇敢……”


    完了,她自己也編不下去了。


    狄九知道她的潛台詞是,換她她是絕不會這麽幹的,心裏傷痛,一時老淚縱橫,再度“嚎”了起來。


    “可是狄九叔啊,你的人生還長,總要想著往前看,往下走下去吧!”


    狄九哭得傷心,“我這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往後還不是瞎混著……”


    阿俏扶額,哪有人這麽說自己的?


    “是啊,你這一把年紀確實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阿俏轉了轉眼珠,幹脆換了個勸法,“你看你那個衛缺,活得多麽恣意、多麽豪邁、多麽短視……連幫裏人在食物裏下不該用的‘增味粉’,他都在人前維護著。他難道不知道這樣下去,最先被毀了的,會是他的廚師生涯麽?”


    狄九聽見阿俏提起衛缺,漸漸止了哭聲。


    “狄九叔,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認同衛缺的做法!”阿俏的聲音裏帶著譏誚。


    “有人會管的……”


    狄九捂著臉,弱弱地冒出一句。


    “我今天已經去尋過趙會長了,”阿俏答道。


    原來她剛才出去那陣功夫,已經去見了趙立人,還順便給狄九買了醪糟。


    “趙會長說,他現在確實還能管,但是他之前不幸應下了賭約,若是省城裏沒有人能贏得過衛缺,那他的飲食協會會長之位就得讓出來,以後省城裏的規矩,就由衛缺這個人來定了。”


    她找到趙立人的時候,兩人又討論了一回,一致認為衛缺的目的,恐怕並非什麽揚名立萬,而是想要在省城裏將舊的“規矩”推翻,建立一套姓“衛”的新規矩。


    這套規矩固然是出於善意,是衛缺想要提攜那些最貧苦微、沒有本錢的手藝人,可是阿俏卻隱隱覺出這裏有個要命的問題:衛缺,尤其是衛缺帶出來的人,他那些引以為傲的兄弟們這些人,從最困窘最苦的日子裏熬著走到今天,這些人,很容易便沒有了底線。


    阿俏可以想見,衛缺一旦成為飲食協會的會長,他將要做的,會是放寬整個行業的準入,讓那些原本被人輕賤的人,也能憑手藝登堂入室。


    雖然阮家在這行業準入執照上,曾經吃過大苦頭,險些被逼到無路可走,可是阿俏還是認為,恰當的行業準入是必要的。


    這一行,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的。


    至少得是那些懂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才能做這樣的事兒。他們至少得做到,不願給親人子女吃的食物,也不肯端出去給食客換取錢財,這個行業才能成,才能延續下去。


    否則,省城裏整個行當必然會亂。亂起來,衛缺也未必能有好下場。


    阿俏說到這裏,狄九終於不再哭了,擦了擦眼睛,低聲說:“阿俏,你得讓我再想一想。”


    阿俏看到一絲希望,知道狄九這人催不得,也逼不得,隻能讓他慢慢想通,便不再多說。她給狄九又張羅了兩三樣小菜,囑咐他記得按時吃晚飯,這才自己回家。


    第二天,阿俏裝作沒事人一樣,在城裏溜達。她來到小凡常去的那個麻辣鍋子路邊攤附近,遠遠地望著攤上的情形。


    過不多久,她見到衛缺帶著幾個人過來,與攤主交談幾句,又去看攤主事先炒好的底料。


    衛缺原本背著手,盯著底料看了一會兒,伸手抽了一勺,舀了一勺底料送入口中,慢慢品嚐,細細地等舌尖上的味道都散盡了,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衛缺目力好,遠遠地見到阿俏站在路對麵往這裏張望,臉上自然掛著揶揄的笑容,衝阿俏那裏挑了挑嘴角,才將勺一放,轉身就走,可能是他自去檢查別的攤位去了。


    阿俏知道行蹤被人認出來,也有些懊惱,曉得以後再見這衛缺,少不得要被他奚落一番。她轉到一株法桐背後,正準備離開,隨意一回頭,趕緊又縮回法桐背後。


    隻見守著路邊攤的攤主見到衛缺帶人離開,左右望望,見四下無人,當即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小紙包,一麵張望著,一麵將紙包裏的東西都倒入盛著底料的大鍋中,隨即加大火力,讓那底料在鍋中慢慢熬將起來,麻辣牛油鍋底那噴香的味道登時在空氣中散開來。


    這天阿俏自己去試了幾間路邊攤,終於得出一個結論:衛缺手下的人,或許會感激衛缺的提攜,但是這些人,絕對不會這麽容易,全聽衛缺的話。


    換句話說,衛缺帶進省城的“江湖”,究其根底,還是一群烏合之眾,衛缺要約束這些人,還真不是那麽容易的。


    話雖如此,衛缺在城裏挑戰各間酒樓飯鋪,卻依舊順利,轉眼間,就到了挑戰“小蓬萊”的日子。


    “小蓬萊”的東家正是本省飲食協會的會長趙立人,因此這一場比試格外引人關注。


    像狄九這樣的人,是沒有觀摩比試的資格的,而他對此也並不表示關心。


    狄九一大早就起來,就去打了井水,開始準備他的生意。到了午間,那火爆腰肝的香味兒往外一散,食客就有聞香而至的。生意雖然不及當初鼎盛的時候,可也還說得過去。


    狄九心裏一動,知道阿俏以前說過的話應驗了。


    到了下午,狄九將小麵館裏裏外外收拾一番,忍不住往店外張望兩回。算起來“小蓬萊”比試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他有點兒想知道結果,但又不確定阿俏會不會過來把結果告訴他。


    時間就在這麽來來回回之間流逝。


    到了將近下午四點,阿俏的身影才出現在巷口。


    “怎樣?”


    狄九焦急地問。


    “狄九叔,你是哪邊的?”


    阿俏抬眼,故意問狄九。


    “我……我自然是你這邊的!”


    阿俏就歎了口氣,垂下眼簾,“輸了!”


    “輸了?”


    狄九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幾天的街談巷議狄九都聽在耳內,知道趙立人特地請了出山,代表“小蓬萊”對陣“江湖菜”的,不是旁人,而是年逾六旬,鼎鼎有名的本省廚藝大師,賀元亮。


    賀師傅在業內享有盛譽,無論是炒、滑、溜、爆、煸、炸、煮、煨,無論是刀功、火候、調味、擺盤,各式技藝早已爐火純青,無可挑剔。據說,此人曾經執掌過前朝的禦宴。


    可是在衛缺手底下,竟然輸了?


    阿俏點點頭。


    今日在“小蓬萊”的這一場比試,其實甚為膠著,若純以雙方實力而論,賀師傅可能還勝出一籌,可是每每到了關鍵節點,都被衛缺用極其詭異的方法扭轉敗局,將局麵挽救回來。


    雙方拉鋸良久,幾乎是不勝不敗的局麵,連趙立人都想要喊停,宣布平局算了。


    可就在那一刻,賀師傅突然認輸了。


    “怎麽會認輸呢?”狄九焦急地問阿俏。


    “狄九叔,詳細情形,我回頭再與你細說吧,我現在很忙,要趕著回去向我祖父說這件事兒。”


    阿俏轉身就要走。


    “阮小姐!”衛缺的聲音,在狄九這間小麵館外麵響了起來。


    “承蒙阮小姐不棄,答應了與在下的比試。”衛缺臉上掛著笑,踏進狄九的小店,“能和阮家這樣的大家比拚廚技,我衛缺,深感榮幸。”


    “怎麽”


    狄九站在阿俏身後,直到此時才反應過來。


    “你答應了,答應了和衛缺的比試?”


    阿俏與衛缺同時開口:“是!”


    兩人目光一撞,誰也不肯相讓。


    今日在“小蓬萊”便是如此。


    賀師傅自己認輸,省城之內,見連賀師傅這樣禦宴都掌得的大家都敗落下去,登時再也不敢再有人敢接受衛缺的挑戰。接受挑戰,擺明了是要輸,世上沒有這麽傻的人。


    於是衛缺站在“小蓬萊”的大廳之中連問三聲:“省城之中,各位名家名廚,還有哪位,願意下場?”


    這“小蓬萊”自開業至今,恐怕大廳裏還沒有過那樣安靜的時刻。


    於是衛缺轉向趙立人,恭敬地向他一躬,說:“趙會長,是不是尊駕履約的時候到了?”


    趙立人麵如死灰。


    可是他是個生意人,知道生意場上最重要的一個字莫過於“信”,丟了信義二字,旁的就都沒了。


    於是趙立人開口,打算認輸。雖然他知道這飲食協會會長的任免,還需要上頭商會會長的同意,可是曾華池那等人,無利不起早的,恐怕也指望不上。這樣一來,他在省城裏一力想要維護的那些秩序,恐怕就此被人打破了。


    趙立人長歎一聲,剛要開口認輸,忽然聽席麵上有個清亮的聲音說:“衛師傅,我‘阮家菜’願意試一試,不知尊駕可願應戰。”


    衛缺眼看著到手的肥鴨子飛了,當即轉過臉,望著出聲應戰的那位女子。


    就如現在這樣,衛缺和阿俏兩個,站在狄九這一件小小的麵館裏,劍拔弩張,彼此對視,誰也不讓誰。


    “阮小姐,我倒是很欣賞你,那樣的情形之下,還能應下我的挑戰。尋常人都未必有這個擔子。”


    “衛師傅,我對你倒也有幾分讚賞,”阿俏說著,左手握成拳,右手將左拳的指節挨個兒捏了一遍,“我是個女子,又年輕,若是換了其他時候其他人,恐怕對我的挑戰會不屑一顧。而你衛師傅,卻挺把我當回事兒的啊!”


    可憐的狄九,在旁邊已經聽懵了。


    他可不知道,阿俏說衛缺將她“當回事兒”,是因為阿俏提出來,雙方比試的規矩由她定,可沒曾想,衛缺竟不肯答應。


    要知道當初衛缺之前挑戰的幾家酒樓,可曾滿口應下了一切比試的方法由對方做主的。


    衛缺,該是把阿俏當成了一個正兒八經的對手。


    “得了,和賀大師比試這樣一場,我想你今天也是大傷元氣了。我可以讓你歇上十天,十天之後,我們手底下見真章。”阿俏不客氣地說。


    衛缺想想也好,讓他多等個十天,也不算是什麽壞事。


    “就這麽說定了。比試的方法和地點,我隻會派人去和趙立人談,”衛缺長眉一豎,轉身便要走,走出兩步,回頭來望著阿俏,“對了,阮小姐,我可是按你說的,去查過所有幫中兄弟們做的麻辣小鍋,並沒有人用‘增味粉’!”


    阿俏不屑地一笑:“你說沒有,就真的沒有人用麽?”


    衛缺的兩道俊眉,登時又斜斜地豎了起來,冷笑道:“阮小姐,我原本以為你是個頭腦清醒,不拘小節,肯將世人一視同仁的人。沒想到,你也不過是個沽名釣譽,顛倒是非黑白的俗人。你這樣處處針對,是我們這些人礙著你了?路邊的攤子影響你阮家‘私房菜’的生意了?還是說,你看我衛缺不順眼,就幹脆把這筆賬算在我們整個‘江湖菜’的頭上?”


    阿俏知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可是這人的反應如此之大,也出乎她的意料。


    該是個心內其實很驕傲,又很敏感的人。


    一時衛缺離開,阿俏緊緊抿著嘴,往狄九門檻上一坐,看起來非常鬱悶的樣子,眉頭蹙緊了,看上去有點兒想哭。


    狄九膽戰心驚地湊過來:“阿俏!”


    “我去一一親自試過衛缺說的那些麻辣小鍋,我想衛缺恐怕是被他自己的兄弟給蒙騙了。”


    阿俏的聲音裏帶著點兒委屈。


    “這人要永遠這樣自以為是,剛愎自用下去,該怎麽辦啊?他手藝雖好,可未必就能管得好這麽一幫子人。”阿俏一邊抱怨一邊說,“咱們真得想個辦法,讓他清醒清醒才行!”


    狄九一想也是。


    “你要是這回真能贏了阿缺,這小子恐怕有機會能清醒清醒!”


    狄九這麽說,阿俏一個勁兒地點頭。


    “這回你有把握,能贏阿缺麽?”


    阿俏一雙明淨的大眼睛盯著狄九,幹淨利落地搖了搖頭。


    狄九便徹底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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