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華池見了沈謹,就像是老鼠見了貓。巡捕房那名姓周的捕頭更是如此。沈謹在出現之後五分鍾之內就擺平了這兩人,轉身向在巷子裏排著的長隊解說:“這隻是一場誤會!”


    眾人釋然。


    沈謹又說:“諸位再堅持兩天,食鹽的事兒,省府一定會給大家解決的。”


    這話卻應者寥寥,有人大聲說:“這話都聽了好多遍了,可到現在還不是這樣?還不如你們找幾個人,好好守著這醬園,別再跟剛才似的了。”


    沈謹一想,這倒是個好主意,當即派了兩名大兵留守,說是有什麽事兒可以直接打電話到省府去,通知他來處理。


    阿俏瞅瞅沈謹,問:“士釗大哥,過來有事麽?”


    餘叔餘嬸兒聽見東家小姐喚此人作“大哥”,一起擠出來看熱鬧,反倒鬧得沈謹尷尬了,撓撓後腦說:“還不是我那個弟弟……”


    阿俏的一張臉立即掛了下來。上回她可是當著沈謹的麵兒說清楚了,沈謙不辭而別,要他這個做哥哥的代為致意,她可不接受。


    如今,她這口氣還沒消呢!


    “沈老板還有什麽生意上的指示?”她一轉身,取了一塊抹布,就去將剛才那幾名巡捕房的捕快坐過的座位仔仔細細地擦過一遍。餘叔餘嬸兒一聽,說是生意上的事兒,便不再煩神,各自去忙。


    “這個……”沈謹也很鬱悶,他是代人致意了,可也代人受過了啊。說著他將早先那個小包裹在手上掂了掂,交給阿俏:“喏,人從上海捎回來的,給你!”


    阿俏一時忙著,雖然接了那包裹,可也沒拆,直到忙完醬園的事兒,回家稍歇,才有機會將那隻包裹拆開。


    裏麵是一隻精巧的絨麵盒子,將盒子打開,阿俏見到裏麵盛著的物事,忍不住輕輕“噫”了一聲。


    正巧小凡到她房裏來,一眼瞥見,登時驚訝地說:“這不是三小姐那隻玳瑁發夾麽?”


    她湊近仔細看看,惋惜地說:“可惜怎麽碎了!”


    那隻玳瑁發夾上回被阿俏遺失在“仙宮”,阿俏總以為再也找不回來的,卻沒想到被那個男人從上海寄了回來。


    小凡說得沒錯,這隻玳瑁發夾表麵那一整塊玳瑁碎成了七八片,但是裂縫中用赤金鑲嵌,竟然又打製成為一塊完整的玳瑁發夾。金色沿著玳瑁碎裂開的自然紋路延伸開去,金光璀璨,手工精致,讓這枚拚補起來的發夾,擁有比原先那枚更加炫麗的色澤,顯得更為雍容典雅。


    小凡走近了,才看清這發夾已經被鑲了起來,小姑娘一驚訝,就叫了一聲:“呀,遠看不覺得,近看比以前還要好看。”


    她笑嘻嘻地打趣阿俏,說:“這是那位姓沈的軍爺送給小姐的吧!”


    阿俏搖搖頭,“不是今天那位,他就是個傳遞東西的。”


    小凡憑空想象了一下,高級軍官,竟然隻是個跑腿兒送東西的,那正主得多威風啊。小凡登時傻樂起來,阿俏問她在樂什麽,小凡隻說,有人給小姐送東西,她想想就覺得開心。


    阿俏卻始終冷著一張臉,心想:這就算賠情了?哼,還好些賬沒跟他算呢!


    小凡卻張羅著要阿俏將這發夾戴在頭上試試,從絨麵盒子裏將發夾取了出來,將發夾重新別在阿俏的發上。


    阿俏則一伸手,從那隻絨麵盒子裏,取出了一張小小的字條,上麵用工整的鋼筆小楷寫了一行字。


    務請支援十日,士安字。


    阿俏氣結,這個男人,送東西過來,就一定是有事。他不辭而別,去了上海,一點兒音訊也無,好不容易請人送個東西回來,卻是開口委婉請求,請她的醬園,務必再支持十日。


    阿俏伸出雙手,使勁揉了揉眉心與麵頰,心裏想:還能是什麽旁的事?一定是醬園的事兒被他曉得了。那人想必也在上海努力,想要盡快解決省城這裏斷鹽的危機。


    可是,可是難道不該稍許問候她一聲麽,或者透露一點他的消息也好。阿俏焦灼地走到窗口,煩悶地望著樓下院子裏的桂花樹。桂花時令已過,如今天氣已經冷下來,非但沒有香氣,連葉都落了。


    小凡拍著手說:“三小姐,您頭上這隻發夾,好像比沒碎之前更漂亮了。對了,您上回不還說過這發夾怕蛀的麽,眼下用金子這麽一鑲,是不是就不怕了?”


    一言提醒了阿俏,阿俏趕緊回到自己的妝鏡台跟前,將那字條反過來,果然見到背後有細細的小字,卻是《詩》裏的話,“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八個字。


    這是《詩三百》的開頭一篇,阿俏自小就聽外祖父念過。這時想起詩中的懷人之意,不覺怔怔出神,終是有一股纏綿之意湧上心頭。


    小凡在後麵瞥見,一時傻眼,八個字裏頭,她隻認得一個,“反、反……”


    “三小姐,人家這麽神神秘秘地送來,不會是想拉上你跟著一起造反吧!”小凡湊在阿俏耳邊,緊張地說。


    這話破壞了所有的氣氛和情緒,阿俏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一轉臉看見小凡一臉嚴肅,認認真真地說:“本省的長官聽上去人不壞,咱們家自從安在省城,已經安安穩穩地生活了十多年了。三小姐你可不能聽什麽人攛掇,去反……反什麽。”


    小凡說得義正詞嚴,阿俏卻已經笑倒在自己榻上,好不容易支撐起來,給小凡講了那八個字的意思,小凡拖長了聲音“哦”的一聲,說:“輾轉反側,原來就是睡不著麽!這我明白,人家心裏頭有小姐你,偏生又見不著,所以就睡不著啦……”


    阿俏啐了一口這不省心的丫頭,嚴令她保守秘密,這才自己坐在榻上慢慢地開始盤算:沈謙來信,要她的醬園再想辦法支持十日。按照每天走的這些流水算下來,存貨夠是夠的,可是一個月之後要交給孫特派員去送展的那些東西,就真的不夠了。僅憑餘叔餘嬸兒,哪怕再加上自己和小凡,幾個人一起加班加點,也來不及趕那一批貨出來,而且鹽都被當成“贈品”給贈出去了,回頭醬園裏隻剩黃豆,就算是想釀醬油,醃醬菜,也做不出來啊!


    可是,難道眼看著城裏的人心因為缺了這麽一點點鹽,因此開始亂起來?


    小凡說得不假,本省在沈厚治下,十餘年間未曾經曆動蕩,因此人人安居樂業,她阮家的席麵,醬園的生意也是因此才好起來的。


    但是要她放棄參加“萬國博覽會”的機會……


    放棄便放棄吧,阿俏這麽想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本省的局麵能保持穩定,自然是最重要的,


    想到這裏,她心裏立時坦然了。待到白天忙完,阿俏累得癱倒在榻上,她一點兒也不“輾轉反側”,一沾枕頭就睡著,連阮清瑤回來的時候巷口有汽車喇叭聲,她也沒聽見。


    第二天,阮清瑤中午才起來,正巧遇見阿俏回來取東西,拉著妹妹連聲抱怨,說他們“沙龍”現在越來越不好玩了。周逸雲是絕足不來了,計宜民要在醫院值夜班,上官文棟經常連夜趕稿子,沈家那哥兒倆別提了,如今連黃靜楓都不出現了,“黎明沙龍”就那麽幾個人,大家意興闌珊,真的玩兒不到“黎明”了。


    阿俏聽見黃靜楓的名字,冷淡地抬抬嘴角:黃靜楓如果還有臉在人前出現,那她也真是服了她。


    “二姐啊,我還忙著,你先自己去廚房找點兒東西吃啊!”阿俏看見阮清瑤一副宿醉未消的樣子,揚揚手,叫了小禾過來,囑咐幾句,自己匆匆出門。


    她今天約了趙立人談玻璃罐頭的事兒。


    趕到醬園的時候,趙立人已經坐在外頭那張桌子旁邊等著她,見到她,忙不迭地起身招呼:“阮小姐!”


    阿俏含笑還禮:“趙會長昨天肯幫著我們說話,足見高義。千萬別客氣。”


    趙立人滿臉愧色,說:“我……咳,我這昨兒一點忙都沒幫上的,應該說阮小姐是吉星高照,有貴人相助才是。”


    他想想也挺後怕的,誰能想得到沈督軍的公子能出麵給她這一間小小的醬園解圍?


    他今天從玻璃廠帶了幾個玻璃罐頭過來:“這幾個樣品,是我從玻璃廠買下,送給阮小姐把玩的。阮小姐若是覺得好,可以直接向廠子下單,若是覺得不成,那也沒什麽。”


    阿俏聽他談起這事兒,猶猶豫豫地開了口,“這件事,我恐怕還要麻煩趙會長幫忙說項。參加‘萬國博覽會’的展品,我們這邊可能準備不出來了。”


    她為難地轉頭看了看巷子裏排起的長隊,低聲說:“我也不知道,這樣子的日子什麽時候才能是個頭兒,可是為了大局,隻能傾盡我所有,能撐一天是一天罷了。”


    豈料趙立人卻一拍桌子,大聲說:“阮小姐!”


    餘叔他們幾個聞言都嚇了一跳,以為這位也會像昨兒那個胖胖的曾會長一樣發作起來。


    趙立人卻認真地說:“阮小姐,女子之中,能有這般擔當的,我平生所見,也不過區區幾人。說實話,趙某人十分佩服。”


    “我想,就算是錯過了這次博覽會,憑阮小姐做生意的這份頭腦與胸襟,以後也一定不會久居人下。”趙立人一麵說一麵考慮,最後將他的想法緩緩說了出來,“若是阮小姐有朝一日想要擴大這間醬園的規模,我趙某人,願意入股。”


    阿俏聽見這話,心頭一喜,麵上卻不動聲色,隻客套兩句,說:“趙會長這是抬愛,以後我若有這打算,一定會來尋趙會長商議。”


    她又看了看那幾隻玻璃罐頭的瓶子,見確實剔透可愛,搖一搖,瓶子也很結實。趙立人給她解說,說是有專門的機器,能將瓶蓋扣得嚴絲合縫,不漏氣,既能保證運輸無虞,又能一定程度上保鮮。阿俏聽了很感興趣,心底便越發感到可惜,若是沒有這次斷鹽的危機,參展的事情一定會很順利的。


    隻不過,可惜歸可惜,阿俏想,事情總有輕重緩急。錯過一次博覽會,以後畢竟還有機會,可是眼前她分內該做的事兒,必須一一做好。


    於是,這醬園的醬油就繼續流水一樣地賣出去,餘叔不得不去將原本留著送展的醬缸也一一打開。即便如此,省城裏也一直沒有傳來食鹽恢複供應的消息,隻有阿俏和餘家一家三口每天盤點完存貨之後都會發愁:所有貨品告罄,眼看著也就是幾天的功夫了。


    省城裏別家似乎也一直等待著“五福醬園”斷供的消息。一家小小的醬園,竟然能支撐這麽久,已經很令人驚異,可再撐,又能撐到哪兒去……隻要一等到這家醬園的貨賣完,這城裏的食鹽,還不是他們手中有貨的人說是什麽價就訂什麽價?省裏的官員一向不大幹預他們商戶經營的,這回想必也隻能放任。


    等再撐過七八天,阿俏已經開始覺得自己在破罐子破摔了,她打算等到將所有的存貨賣完,醬園就關門歇業,讓餘家夫婦兩個,還有她自己,好好歇一陣子以後再要怎麽辦,她也已經黔驢技窮,沒有辦法,隻能看旁人的了。


    阿俏晚間獨自臥在榻上,想到將來,也會“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再一想,旁人是為了相思而失眠,而她是為了生意而失眠,兩相比較,她實在是個俗不可耐的俗人。可是一旦這麽想,她的麵孔就會熱辣辣的,眼眶則開始發酸,心裏泛起一陣陣酸楚,睜大眼,望著小樓窗外的明月,過了良久,還是一點兒困意也無。


    這輪明月,既然照著自己,就該也正照著他吧。


    翌日阮家到了一位出人意料的客人,前來邀請阿俏到府上去作客。


    “徐三爺,”阿俏見到這人,一怔之下,眼裏有些厲色,“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內子近來有些微恙,病中卻一直很記掛阮小姐,我這也是沒法子了,才想請阮小姐前往去看看內子。”徐三爺這時戴著眼鏡,看上去很是斯文。


    阿俏心內則在冷笑:黃靜楓啊黃靜楓,出了“仙宮”那件事,她若是還能心安理得地過日子那就見鬼了。


    “不過,對不起啊,”阿俏冷笑,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的,當日押著她去任帥的休息室的人,這位徐三爺也有份,她可還沒有那麽無聊,要自投落網,再到徐公館去。“我近來很忙,沒有這個功夫!”


    阿俏說完了,就要轉身離開阮家會客的小廳。


    “別,請別……計大夫也在外頭等著,他今天不當班,靜楓沒有多少當醫生的朋友,所以今天特地請計大夫一起過去。”


    徐三爺的話終於軟了下來,“靜楓那是心病,隻想見一見三小姐,隻見一麵就好。況且有計大夫一起,要不要我給士釗那裏也掛個電話,請他也一起去徐公館?”


    徐三爺提到了沈謹的字號,倒教阿俏相信他們應該是沒有惡意的了。如今省城裏,應該已經有不少人知道,她背後有沈家在撐著。徐三爺能將這事兒明白地揭出來,就應該是不想與沈家作對,間接也表達了並不想得罪她。


    再加上計宜民在外麵,也是徐家事先考慮到她可能會很抗拒再去徐公館,特地拉上了一個她熟悉的第三方作陪。


    想到這裏,阿俏對徐三爺說:“請您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


    她說著轉進阮家的內堂,再出來的時候,手裏拿了兩盒包好的點心。


    “既然上門探視,該盡到的禮數還是要盡。”阿俏平靜地對徐三爺陳述。


    徐三爺心裏正虛著,哪裏敢接阿俏的東西,心裏隻想著,等到了徐公館,得找個阿俏不注意的時候讓下人把這些東西都扔掉。他哪裏還敢受阮家的吃食啊?


    阿俏卻似乎看穿了徐三爺的心思,也不說什麽,來到外頭,見到計宜民正坐在徐家的車子後座上等著。阿俏就隨手丟了一盒點心給他,說:“計大夫,這是給你的。”


    計宜民大喜,說:“是麽,阮小姐,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你做的那壽桃兒呢!”當下打開點心盒,伸手抓了一塊就往嘴裏扔。


    徐三爺見了這情形心頭大悔,曉得剛才自己不敢接那點心盒子,無形中又得罪了這位阮小姐。他自去坐到駕駛座旁邊,心想:反正後悔也來不及了,待會兒等這位阮小姐見到黃靜楓那副模樣,就該知道,徐家已經悔青了腸子,已經做出姿態,要向她,和她身後的那些人賠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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