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回在那家“蒼蠅館子”裏給狄九解了圍,一來二去,阿俏就與這狄九熟了起來,除了時常過去嚐一碗滋味鮮美的麵條兒之外,阿俏也向狄九討教起烹製腰花、肝尖這一類火候菜的訣竅。


    “精神要集中!”狄九在一旁大聲提醒阿俏,“一見變色鍋就離火。”


    阿俏也是如此做的,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目不轉睛望著鍋內,左手嫻熟地輕輕一顛,鍋內薄而均勻的肝片就齊齊翻了個身。


    俗語說,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狄九一看阿俏顛勺的架勢,就知道她功底深厚,是學廚多年的行家。偏生她看上去不過一介十幾歲的小姑娘,狄九在旁看得不由得暗暗心驚。


    那邊阿俏已經將鍋從燒得極旺的灶火上挪開,炒勺伸進盛著醬汁的罐子裏舀了一勺,澆在鍋內,瞬間拌勻,便馬上出鍋,盛在盤中,又抽了一雙筷子,遞給狄九,笑著說:“狄九叔,你看看我這成品,如何?”


    狄九挾了一片出來,對光看了,這才送入口中,嚼了嚼,臉色有點兒凝重。


    阿俏不免緊張起來:“怎麽?狄九叔,難道炒過了?我剛才確實是遲疑了片刻才起鍋的,隻因想起腰肝之類不能炒的太嫩,太嫩則過生,怕是對人身體不好……”


    她這般嘮嘮叨叨地還未說完,狄九“哈哈”一聲大笑起來:“你這小丫頭,說起話來總是這麽一套一套的。你炒的這盤肝尖兒沒問題,火候很精準,調味也很平衡。你說得不錯,烹製腰肝之類,不能一味追求口感鮮嫩,若是炒得太嫩,或是根本沒炒熟,食之使人得病,這就失卻了我們做廚師的本分了。”


    阿俏聽狄九說得在理,趕緊點頭表示記下了,“那”


    究竟是什麽讓狄九這樣不滿意呢?


    隻聽狄九笑過,隨即就板了臉,說:“阿俏姑娘,隻是看你這般小小年紀,在我這兒頭一回上灶,就能將這肝尖炒到這樣的火候。我這當年可是練了不下數百次才勉強可以端給人看……這莫不是老天爺賞飯吃,叫人看著,實在是叫人嫉妒,嫉妒得緊啊!”


    說畢狄九故意板著臉一聲長歎,似乎覺得自己一把年紀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待阿俏聽明白這番牢騷,不由得笑生雙靨,口中卻嗔道:“狄九叔爆炒的功夫早已出神入化,笑話我這樣剛入門的新手,可不地道。”


    她想了想又問:“狄九叔,除了腰肝這兩樣,你店裏還做什麽?”


    這間“蒼蠅館子”的菜單,兩三年來從未變過,狄九身為老板,也以不變應萬變,對付世人口味的變遷。


    “你這小丫頭,腦袋裏在動什麽鬼點子欺我看不出麽?”狄九一語就戳破了阿俏的心思,“你狄九叔總共就這麽幾手看家的本領,一轉臉就教你全學去了,那怎麽得了?”


    阿俏也不著惱,繼續笑嘻嘻地說:“狄九叔你可別哄我,我看得出來,你在灶上的功夫早就爐火純青,尋常的廚子拍馬也趕不上的,除了這爆炒之外,你肯定還有更精妙的本事。”


    她刻意吹捧狄九,盼著狄九能為她言語所動,再露上一手兩手絕活,那她今天跑這一趟……可就更值了。


    豈料狄九聽了阿俏的話,臉色登時一變,相互抱起的雙臂不由竟顫了顫。片刻後才壓低了聲音說,“小姑娘,你這也太高看你狄九叔了。我狄九所會的,不過是程咬金的三板斧,來來去去不過這一兩招而已……”


    阿俏見他眼望著店外,臉色惆悵,一時記起上回“江湖上”的小混混來找他麻煩的事兒,登時明白了:這狄九從江湖幫會中脫身,原本那些屬於“江湖菜”的菜式,他就放棄了全都不再做了。火爆腰肝這兩樣,大約不能算在“江湖菜”之中,是狄九的自創,所以狄九才開了這樣一爿小麵館,聊以維持生計而已。


    她見狄九麵露憂愁,一時不知該怎麽勸才好,想了想,記起什麽,便點了頭大聲讚道:“是了,我明白了。”


    狄九一驚,不曉得她明白了什麽,轉臉望著阿俏,隻見她纖指點在淡粉色的麵頰上,煞有介事地說:“古人說,一念精致,便能動人。原來狄九叔一直致力於將看似普通的爆炒腰肝做到最好,難怪您這間小鋪子開在省城這幾年,卻叫人百吃不厭。狄九叔,你這份專注和毅力,可比我這樣貪多嚼不爛的要強得多了。”


    狄九聽見阿俏這樣說,心裏暖融融的十分舒坦。他見了阿俏的神情,就知道這姑娘早已明白了自己的苦衷,然而為了顧及他的麵子與心情,口中隻管順著他的話說。


    這狄九在省城孑然一身慣了,不過守著一小爿店麵勉強過活,陡然間多了這麽一個“解語花”似的小姑娘,或笑語胡吹,或軟語安慰,一下子令狄九一直沉鬱的性子開朗了不少。


    “阿俏姑娘,你……你是自幼便學廚的麽?”狄九忍不住問起。


    “嗯,我姓阮,‘阮家菜’狄九叔你聽說過麽?”阿俏隨意回答。


    “阮家?”狄九心想,他確實是聽說過一二。隻不過,阮家那樣的人家,捧出來那些一本正經的富貴菜式,他們這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中人可從來都看不上的狄九這麽想著,一時忘了他早已是個遠離江湖的閑人了。


    阿俏從“蒼蠅館子”回來,天色漸晚。她一踏進阮家大院,便覺家裏氣氛有點兒不對。走進第二進,她一眼就望見到阮茂學與寧淑兩個都坐在花廳裏,阮茂學抱著一份報紙在看,而寧淑則望著手中的賬冊發呆,隻是兩人並不說話,誰都不搭理誰。


    “爹,娘”阿俏打了聲招呼。


    寧淑的嘴角勉強露出一絲笑,向女兒點點頭,“回來了啊!”


    阮茂學則“哼”了一聲,見寧淑終於開了口,他便也跟著酸溜溜地開口說:“人家一紙調令調去上海,臨行前還不忘了過來向你辭行。”


    阿俏一聽就立即猜到,該是文仲鳴又來了。早在“燒尾宴”那天,她就聽說文仲鳴收到調令,即將赴上海市府擔任經濟署長。這幾天想必文仲鳴已將調任前的工作交接完畢,準備舉家離開省城。離開省城之前,不忘來向寧淑道別。


    隻是這個道別的時機……阿俏望著正生著悶氣的阮茂學,心想,還真是尷尬得很啊!


    “他來辭行,我又沒說要出去見他。不過是家裏生意,還像尋常時候一樣張羅,外麵由老爺子招呼,我在廚房裏守著。你這又是沒來由得犯什麽嘀咕,在孩子麵前,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寧淑又氣又惱,“啪”地一聲站了起來,準備回大廚房裏去。


    “娘,”阿俏見狀,趕緊開口,問:“要我幫忙麽?”


    她想起上次文仲鳴過來的情形,趕緊又問:“文署長這回又是一人訂了三席麽?”


    寧淑搖搖頭,說:“沒……他隻訂了一席。另外兩席……今兒沒人訂……”


    另外兩席……沒人訂?


    阿俏聞言大吃一驚。寧淑見到女兒這樣的神色,不覺有些難堪,臉上掛不住,終於歎了一口氣,轉身進廚房去了。


    阿俏依舊立在花廳裏,努力消化剛才聽見的消息。


    兩年前,阮家與杜家比試一場,成功捍衛了“翰林菜”的名聲,那時候,阮家“與歸堂”中三席席麵炙手可熱,如果不是提前一兩個月預訂阮家的席麵,壓根兒是訂不到的。


    可為什麽眼下阮家的生意竟然冷清到,隻訂出一席,另外兩席空著?


    寧淑離開,阿俏立在花廳裏發呆,阮茂學瞅瞅阿俏的樣子,帶著譏誚開了口:“驚喜吧?意外吧?阿俏,如今你可算是想起,要過問過問家裏的生意了哈!”


    阿俏無語:父親說得沒錯,自從她從惠山回來這幾天,她確實都沒有詳細過問家裏的生意,隻大致看看阮家廚房裏忙碌如故,就掉臉去忙自己的事兒了。


    “有那功夫去攙和別人的什麽‘燒尾宴’,卻不曉得對自家的生意上點兒心。”阮茂學生平頭一回將阿俏說得啞口無言,辯不出一個字,言語裏就冒出些洋洋得意的勁兒。


    阿俏點點頭,平平地說了一句:“爹,你教訓的是。夫子也說:吾日三省其身,我會時時反省,哪裏做得還不好不夠,但願爹您也會這樣。”


    說著阿俏一轉身,就去廚房找寧淑去了。將阮茂學一個留在花廳裏吹胡子瞪眼睛,心想這他說一句,這個閨女能回三句,他這當爹的竟將閨女教成這樣,天下也是沒誰了。


    阿俏來到廚下,什麽也沒問,先去水牌上看今日要做的菜式。她越看越是皺眉,隻見阮家的菜式還是兩年前她離開時候的樣子也就是說,菜單上最新的一道菜,竟然還是上回文仲鳴來到時候,她給添上的那一道“寧氏小炒肉”。


    阿俏心中有數:阮家的生意日漸清淡,與這菜單長久不換有很大的關係。


    阮家的席麵很貴,貴到這一道席麵的花銷可以供像省城裏的一戶普通人家吃用上半年之久。


    當然這阮家席麵貴有貴的道理:試想,席麵上隨便一道菜式,或遼參、或官燕、或四頭至六頭的鮮鮑,都要再來上十幾隻三黃雞、上好的火腿、瑤柱,熬出汁兒來一起烹,才能做出來。


    可這也決定了“阮家菜”不似那狄九的小麵館,不是尋常人常常能夠消費得起的。省城裏能夠一擲千金,消費得起這席麵的,來來去去,不過是那些人。這兩年裏,這個固定的群體都已經試過阮家的席麵,阮家若是再不推陳出新,旁人便不願再問津了。


    阿俏沉默地望著牆上的水牌。這時候高升榮過來,見到阿俏,彎著腰問:“三小姐有什麽吩咐?”


    “沒,沒什麽,”阿俏一皺眉,問:“高師傅這是……今兒的活計已經忙完了麽?”


    高升榮恭恭敬敬地答道:“是,今兒隻有署長一人大駕光臨,要做的不多,幾樣大菜都已經燉在灶上,隻等前麵老爺子傳席麵了。三小姐若是餓了,想要吃什麽,用什麽,您請盡管吩咐。”


    阿俏皺著眉看了一眼高升榮,搖了搖頭,說:“高師傅不必客氣,我想要用什麽,我會自己來的。”


    高升榮的臉色立即變了變,隨即又掩飾了去,滿臉堆上笑容,點頭哈腰地說:“三小姐您請便。”


    一時間,阿俏竟覺很難將眼前這個奴顏婢膝的廚子,和兩三年前與她一道並肩在醉仙居與杜家鬥宴的大廚聯係起來。再回想起上回高升榮給常小玉做蝦仁爆魚麵的情形,阿俏覺得,高師傅如今對阮家的每個人態度都是這樣,曲意逢迎,刻意討好。


    這難道是感覺到了阮家的生意越來越不景氣,可高升榮又生怕丟了眼下的這個飯碗,所以才刻意討好起阮家上下諸人的?


    阿俏點了點頭,隨意問高升榮:“高師傅,您近來有換菜單的打算沒有?”


    高升榮含羞帶愧地說:“三小姐,前些時候確實向老爺子提起過的。可是做了幾樣新菜菜式送上去,老爺子都不太滿意。老爺子還說了,一定要過他那一關。而且,而且……若是全麵大換菜式,還要阮家族裏看過,族裏不同意,也是不行的。”


    阿俏越聽越覺得這不成話:換菜式要阮老爺子把關,這是天經地義;可竟然還要阮家族裏看過,這是什麽道理,難道真因為“阮家菜”裏帶了個“阮”字不成?


    她正在暗自尋思阮家如今的出路,忽聽高升榮在她身旁壓低了聲音說:“三小姐,三小姐,我老高,能求您一樁事兒麽?”


    “高師傅,千萬別說什麽‘求’,有什麽事兒您請盡管說。”阿俏轉過頭,一對明淨的眼平靜地望著高升榮。


    “三小姐,我老高和阮家的合約,再過兩個月就到頭了。可是,可是……”高升榮搓著手說,“可是我的確還是很想在這裏繼續做工做下去,您看,您看……”


    阿俏想了想,點點頭說:“這事兒我雖然不肯應,可在我娘那裏幫著說一兩句話總是沒問題的。您且放寬心,家裏席麵上的事兒,您還得多費些心思才好。”


    高升榮這才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衝阿俏謝了一句,轉身走了。


    阿俏很能明白高升榮的擔憂。


    兩年前和杜家鬥宴那次,高升榮雙手的手臂都受了傷,臂力有損,廚藝上也多少打些折扣,高升榮若是出去之後再想找個酒樓的主廚職位,已經不太能勝任了。而且阮家這裏活計清閑,一天隻要做三席席麵就行,這樣的輕鬆又來錢的職位別處很難找到。


    可是,阿俏望著高升榮的背影不免也有些犯愁,其實若是生意始終不見起色,阮家又怎麽負擔得起高升榮這樣高薪的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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