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阮家出的這樁事乃是家醜,所以次日阿俏與阮清瑤匆匆離開惠山,其中的緣由並未與旁人細說。


    周逸雲對阮清瑤不肯繼續陪她散心的事實十分不滿,加上厭惡阿俏,索性在惠山留下來照顧兄長養傷。阮清瑤向她辭行,周逸雲隻嗆回一句:“你反正對什麽人都不上心,我又算個什麽?”


    阮清瑤心想,她費了這麽多功夫陪朋友散心,倒頭來反倒落這些個牢騷,心頭也窩著一團火,當下就催著阿俏趕快走。


    阿俏卻多少有些不舍,她在惠山生活了這麽久,乍一離開,心裏頗有些難過,一步一回頭,與相處了多時的西林館眾人和小範師傅他們揮手道別。沒走多遠,阿俏偶一回頭,突然發現周牧雲遠遠地立在高處,抱著雙臂,望著自己。


    昨天周牧雲受了些傷,此刻他頭上胳膊上兀自縛著繃帶,看上去多少有些狼狽,不過行動無礙罷了。這人遠遠地立在一處土丘上,抱著雙臂,板著臉,隻管望著阿俏。


    阿俏瞥他一眼,隻見這人眉宇之間惱意已去,所餘大多是惆悵。阿俏便猜是鄧教授夫婦已經尋到他,將前情後果都說過了。


    想到這裏,阿俏便幹脆大方地伸出手,衝周牧雲揚了揚,然後瀟灑地一扭頭走人。


    周牧雲則始終黑著一張臉,見到阿俏別過身子,再也不去看他,這才偷偷地抬起手,稍許擺了擺,算是向她告別,也算是為自己這一段少年時波瀾起伏的情感畫上一個句點。


    阿俏猜得沒錯。昨天鄧教授夫婦一起找了周牧雲,將他們夫婦事先向阿俏提了那“不情之請”的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遍,鄧太太也特地替阿俏解釋了,說她確實是無心,也從無踐踏周牧雲感情的意思,當日那般順著他的話說也不過是為了周牧雲著想,願他即便在危機一刻,也能保留一線希望;而後來把話挑明,也是不願他心存誤會,在她身上空耗情感。


    周牧雲的心情自此更加沉重。如此一來,阿俏什麽都不欠他的,他反倒欠了阿俏一份人情,一個誤會。


    數日之後,沈謙再度造訪惠山,與吳校長一番長談之後,又私下裏見了周牧雲,將孟景良之事從頭至尾給周牧雲解釋了一番。


    周牧雲萬萬沒想到,向小剛犧牲,而他遭遇生死大險,竟然都是拜這位昔日“好友”所賜,震驚之餘,隻聽沈謙柔和地說:


    “我適才與吳校長商議,孟景良的事,暫時不打算透露給學校師生知道。畢竟影響實在不好。孟景良逾期不歸,我們對外隻會說,他在老家有事耽擱了。但你是當事人,我還是希望你能知道前因後果。”


    周牧雲出了半天神,這才啞著嗓子開口:“景良……景良他,他……”


    沈謙點點頭:“世間誘惑頗多,稍一把持不定便會走上歧路。老周,你我隻有時時保持自己的初心,才能這條路上堅定地走下去。”


    周牧雲肅然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沈謙見周牧雲始終情緒不高,忍不住哈哈一笑,說:“我剛到此,他們就一五一十地將關於你的那樁閑話都告訴我了。我可沒想到,‘黎明沙龍’裏一向最為瀟灑、自詡浪漫的周牧雲,你……你也有今天!”


    周牧雲聽見沈謙嘲他,忍不住便臉色發黑,伸出那隻沒受傷的胳膊,重重往桌麵上一捶,說:“你笑吧,盡管笑,最好什麽時候老天開眼,叫你也嚐嚐這被人拒絕的滋味。”


    沈謙笑而不語,隻管上下打量這名損友。


    卻隻聽周牧雲低下頭,長長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士安,若換了是你,你是否也會像我這般,這般沒用?”


    沈謙聽見老友這樣問,笑得更加歡暢,言語裏帶著幾分玩笑的意味:“老周,我想,你可能還不是太了解這位阮姑娘的性格脾氣。若換了作我,我自然會尊重她的想法,她愛做什麽,就讓她做什麽,她愛聽什麽樣的話,就講什麽話給她聽……”


    周牧雲聞言默然不語,或許他從一開頭就錯了,從認識她的那天起,他就事事與她對著幹,話和她反著說,若是換了做沈謙這樣溫柔和煦的態度,她是不是會更容易接受他,也會對他有那麽一點兒心動呢?


    一時間,周牧雲不由得記起那天,在徐公館外見到沈謙與阿俏親密相處,還有那個除夕夜,沈謙從自己麵前將阿俏“劫走”,滑入舞池的情形。


    他正遐想,隻聽沈謙續道:“……當然了,隻有一件事除外。”


    說到這裏,沈謙起身向周牧雲告辭,囑托他好生休養,萬事保重。待走到門口,沈謙才回頭,衝周牧雲溫和一笑,“若她想要離開我,我則必定不許。”


    沈謙這話雖是笑語,可說得斬釘截鐵,沒有半點轉圜的餘地,言語裏能聽得出絕對的自信。


    周牧雲聞言心頭一震,沒來由地就湧上一陣絞痛他錯了,對阿俏這個人,由頭至尾,他每一件事……都做錯了。


    阿俏自然不知飛行學校裏發生的這些事兒。她與阮清瑤緊趕慢趕,終於在第二天午後,姐妹兩人一起回到了省城阮家大院裏。


    阮家姐妹到阮府的時間正好是下午,阮家事先收到了電報,此刻聞訊出來迎接二小姐與三小姐的人不少,甚至大廚房裏,從高師傅以下,到新來的幫廚夥計,全都湧出來圍觀這位離家已有兩年之久的三小姐。


    二太太寧淑自然也不例外。她一麵指揮家裏人幫兩位小姐提行李歸置箱籠,一麵上前,朝阮清瑤點了點頭,然後拉著阿俏的手,低聲說:“回來就好,阿俏,你回來就好。”


    阿俏凝神打量寧淑。將近一年未見,阿俏詫異地發現,寧淑今日在家,竟然也化了妝。即便如此,脂粉也沒能將她眼角細細的魚尾紋全盤掩住,這位阮家當家的主婦麵孔上顯出深深的疲態。


    “你父親還在市府,沒有下班。老爺子在書房裏,之前留過話,說是你回來以後去見他一見。”


    阿俏點點頭,回頭瞅瞅阮清瑤。


    阮清瑤麵對寧淑十分尷尬,開口叫了一聲“媽”,就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寧淑卻十分大度:“瑤瑤路上辛苦了,早點去休息。你……家裏撥了小禾來幫你做些雜事,那孩子年紀不大,恐怕你還要費心教一教才行。”


    阮清瑤聽了這話趕緊腳底抹油:“行,那我先去指點指點那個小禾去。”


    她本來的貼身丫鬟小玉,撬了繼母的牆角,當上了家裏的姨娘。此刻麵對全家的傭人,阮清瑤臉上根本掛不住,幹脆找個由頭溜走。


    一時聚在正廳裏的阮家人全散了。阿俏則先去見阮老爺子。


    阮老爺子阮正源此刻正在書房裏習字,阿俏待他一撇一捺地寫完,才開口叫了一聲。


    “阿俏,回來啦!”見到阿俏,老爺子臉上顯出幾分喜意。


    “爺爺!”阿俏有些不知該說什麽好。她記起當初從這間書房裏出去的時候,阮老爺子曾經提過阮家的事,說他已經將阮家生意的幹股分作十份,阮清瑤一份,老爺子自己、父親阮茂學、母親寧淑手裏各有三份,其中阮茂學與寧淑各自代阿俏和阮浩宇姐弟兩個代持了一份。


    而老爺子也信誓旦旦地說過:他會選擇家中最有資格繼承阮家菜的人,將手裏的三成幹股轉交出去。


    難道老爺子已經拿定主意了?


    豈料阮正源直起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阿俏,點點頭說:“是出落得更好了,頗有些大姑娘的樣子了。”


    他擱下手中的筆:“剛到家,且別先急著行動,將家裏的情形全摸清楚了再動也不遲。”


    阮正源話語裏似乎有所指,聽著像是在說阮家大廚房的事兒,可是阿俏一細想,眉頭便緊緊地擰起來。


    祖父的話裏,難道暗中指著常小玉?


    阿俏聽了這話,謝過祖父,緩緩退出去,依稀見到阮正源若無其事,拾起手中的筆,繼續去寫他那張條幅。


    聽了祖父的勸,阿俏決定暫時先按兵不動,先觀察一下家裏的情形。


    大廚房裏情形依舊,大廚高升榮依舊掌勺,烹製阮家每晚三席的家宴席麵。可是從他掌勺的過程來看,大師傅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切配與顛勺這樣的重活兒全部要交給二廚來做。好在兩個二廚都很敬重高升榮,灶上一概都聽高升榮的吩咐,而高升榮在廚下多年的經驗也發揮作用,穩住了阮家席麵的質量。


    高升榮見到阿俏,恭敬地表示想請阿俏露一手。阿俏卻隻笑著搖手說:“不急!”又說:“高師傅才是家裏的大廚,我怎麽好意思越俎代庖?”


    高升榮見她不肯,又想著阿俏這才剛到家,隻能作罷。


    阿俏則去見寧淑,見寧淑正縮在“與歸堂”的一角,手中捧著厚厚一遝的賬簿,卻抬頭望著窗外小院裏的景致在發呆。


    “娘!”


    阿俏喚了一聲。


    寧淑一下子醒過神來,強笑道:“阿俏!”


    “家裏的事……我聽說了。”阿俏放低了聲音,她知道談論父母之間的事情很是不妥,可是她卻又不得不來看看寧淑,了解一下她的態度。


    “你已經知道了啊!”寧淑說話時帶上了一點鼻音,“我說你們怎麽這麽快一下子就回來了。其實阿俏,你也不必擔心,這種事……高門大院裏,多了去了。男人麽,都是這樣,吃著碗裏,看著鍋裏。你爹就這事兒向我道了歉,已經這樣了,我們也是正經人家,事情既然鬧開,我們畢竟也不能做得太下作……”


    阿俏以前曾經惱過寧淑,將她扔在娘家一扔就是十五年。可畢竟血緣在那裏,此刻見到寧淑望著窗外,微紅了眼圈,阿俏的心裏到底是難受的,輕輕去握了寧淑的手,柔聲安慰:“娘,您別難過了。”


    上輩子她那個渣爹也是這樣,娶了個跟她年紀差不多的薑曼容做姨太太。這輩子,阿俏沒讓薑曼容得逞進阮家的門,卻依舊防不住阮茂學喜新厭舊。


    而阿俏現在冷眼旁觀,卻覺得這輩子的事兒,可不僅僅是換了個人這麽簡單。


    上輩子阮茂學納薑曼容做姨太太,寧淑像是如夢初醒,曾與阮茂學大吵大鬧一場,最終兩人的婚姻無法再維係,寧淑幹脆地與阮茂學決裂離家,兩人直接鬧崩了。這其中固然有薑曼容暗中挑撥的緣故,可阿俏也知道,寧淑一直為阮茂學全心全意地付出,付出的太多,夢醒過來的時候也痛得特別慘烈。


    而阮茂學當時也很幹脆地直接讓寧淑離開,不曾像這輩子這樣地道歉安撫。


    這差別的背後,自然是因為寧淑現在執掌著阮家的生意。上輩子薑曼容搭上阮茂學的時候,已經將阮家的家業摸了個清楚。再加上她本就是個手藝出眾、頭腦又精明的廚娘,打理起阮家的生意來毫不含糊,各方麵都不在寧淑之下。阮茂學得了這位能幹又美貌的姨太太執掌家業,自然將寧淑拋在腦後。


    這輩子卻不一樣。


    常小玉好吃懶做,又是一直在阮家長大的,旁人對她知根知底,曉得此人除了年輕長得還成之外,一無所長。阮茂學不全是個蠢人,就算是要納小,也不肯為了常小玉這樣的丫頭而放棄妻子寧淑。所以事發之後他向寧淑低了頭,百般安撫,想要以後妻妾雙全,坐享齊人之福。


    可是阿俏卻明白母親,曉得這一回阮茂學的所作所為其實更傷寧淑的心。試想,常小玉就是這樣一個平庸至極的年輕女子,阮茂學竟也肯納了她。而寧淑是個感情至上的人,對阮茂學寄托了全部愛意,要不當初也不可能答應了阮家那麽多苛刻的條件而嫁給了阮茂學這樣一個鰥夫。這樣巨大的落差,這樣尷尬的境地,這樣不平而無法申訴的心境……這一切令寧淑百轉千回,卻始終無法爆發。


    好天真的娘啊!阿俏心想。


    軟刀子殺人,一樣能叫人往死裏疼,而且是慢慢地疼,疼很久。


    寧淑伸手,用手背拭了淚,回頭望著阿俏:“阿俏,你祖父說過的,家和萬事興。我知道你趕回家來是為了娘著想,可是日子還得過下去。我瞅那常……常姨娘是個年輕不懂事的,你為了你爹的麵子,和家裏的和氣,不要輕易與她置氣,不值當。”


    阿俏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答應,隻是低聲問:“娘,往後,您有什麽打算?”


    這話問得太過冷靜,寧淑抬起眼,有點詫異地望了望阿俏,見到阿俏始終平靜無波的眼神,終於努力鎮定了情緒,小聲說:“由這件事,娘到底是將這家裏的人心都看清了些。無論如何,娘都要先為你和你弟弟考慮,娘以後……就隻有你們兩人了。”


    阿俏稍許安慰寧淑兩句,從“與歸堂”出來,回到花廳。


    “快點兒,高師傅,我要一碗蝦仁爆魚麵,裏麵要加鮑汁!”花廳裏響著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


    阿俏走進花廳,隻見花廳裏沒旁人,甚至連阮茂學這時候還沒有回來呢!隻有常小玉一個人,趾高氣揚地坐在阮家人平時自己吃飯用的圓桌上。見到阿俏,這常小玉得意地瞟了一眼她,故意粗著聲音說:“喲,這是三小姐回來了啊!對了,告訴你,你以後不能再喚我‘小玉’,得稱呼我一聲‘常姨娘’了!”


    阿俏就靜靜地站在那裏,冷冷地看著常小玉繼續裝:


    “三小姐,來,叫一聲我聽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生民國俏廚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安靜的九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安靜的九喬並收藏重生民國俏廚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