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連蒙帶猜,做出來的這道油封鴨腿,竟然出人意料地大獲成功。


    鴨腿做的不多,因此隻供應了幾個年長的教員,和辛苦了好幾天的鄧教授那個團隊。但是阿俏卻將剩下的鴨油全用來煎小土豆,將一個個圓圓的小土豆煎至表皮金黃、內裏酥嫩,再撒上一層薄薄的椒鹽,然後敞開向全校的學員供應。


    教員們那裏的鴨腿還沒怎麽地,這用鴨油煎的小土豆已經先被搶瘋了。學員們都說這土豆香極了,甚至比肉食還好吃,要是他們能天天吃這土豆,準保不會想吃肉。


    鄧教授望著煎得香噴噴的鴨腿,激動得不敢下筷。他將阿俏請來,抬了抬眼鏡,鄭重地問:“姑娘,你是如何憑空想象出這‘油封鴨腿’的做法?我以為……我以為在這裏不可能嚐到這種味道的。”


    阿俏被人誇得著實有些不好意思,她隻低著頭將她琢磨菜式的過程一一都講了,提到了“雲林鵝”這道經典菜給她的啟發,也講了孟景良提及這“油封鴨腿”的菜名給她的提示。


    鄧教授點頭感歎,說:“你真是個聰明的姑娘,既聰明又刻苦,膽子也大心也細,試了一遍就成功了。我們也很希望像你一樣,能夠將心中的設想順利實現啊!”


    阿俏知道鄧教授在說他們的實驗。鄧教授的團隊這次出來休整之後,打算再回到實驗室裏閉關,連續工作個七八天,爭取攻堅成功,完成任務。


    “鄧教授,您先嚐一嚐這個鴨腿,要是味道好,我就再給您做一份備著,封鴨腿也要花六七天的功夫。您隻要想著,一完成工作,就可以來享用專門為您準備的好吃的,回頭做起實驗來,準保能一鼓作氣。”


    阿俏這話說得孩子氣很重,卻正中鄧啟明這個老饕的心思。他激動地連連點頭,然後挾了小小一塊鴨肉放入口中,閉目品了半晌,才睜開眼說:“大家確實是該一起努力,方不辜負這等人間美味啊!”


    阿俏見自己摸索著做出來的“油封鴨腿”,竟然得到了鄧教授的認可,忍不住喜上眉梢,臉頰上顯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一旁陪坐著的孟景良也盛讚阿俏聰明:“從‘雲林鵝’就能想到低溫慢烤的法子,從我提到‘油封鴨腿’這四個字,就能據此想到油封的方法。依我看,在阿俏姑娘眼裏,恐怕這鵝早已不是鵝,鴨腿也不是鴨腿,阿俏姑娘早就將這些都解構成可多少油脂,多少瘦肉,該用多少鹽與香料,該用多高溫度、烹製多長時間,才能烹出這樣一份酥爛噴香的美味……”


    阿俏聽了這話,免不了一怔,扭頭看向孟景良,疑惑地問:“你……孟大哥,你說什麽?”


    孟景良也是一呆,一來阿俏這是頭一回開口稱呼他“孟大哥”,二來他這就是恭維話隨口說說,沒想到阿俏絲毫沒有謙虛,反而扭臉要他將這話重複了一遍。


    孟景良撓著後腦說:“我說你‘看鵝不是鵝’、‘看鴨腿也不是鴨腿’……”


    阿俏聽到這裏,忍不住笑了出來,反問回去:“那你說我每天在廚房料理的時候,眼裏都是啥?”


    聽得眾人一下子全哈哈笑起來了,小範師傅捧著肚子,笑得尤其開心。


    笑聲之中,阿俏自己卻已經斂了笑容,陷入沉思。


    孟景良說的話又一次提醒了她。靜觀師太曾經說過,阿俏有一重旁人不及的優勢,旁人尚自“看山是山”,她已經“看山不是山”。原本阿俏無論怎麽想,都不明白靜觀的意思,可孟景良一言驚醒夢中人,她的確,看鵝不是鵝,甚至看不同的鵝,也能看出不同的做法老鵝該有老鵝的做法,嫩鵝也有嫩鵝的味道……


    所以她才能在完全沒有菜譜的前提下,用假想的方法、搭配假想的材料去烹飪,就如這道“油封鴨腿”。從這上頭說起,豈不意味著她以後能使用不同的食材,根據“雲林菜”、“阮家菜”裏的烹飪要旨,卻又不拘於成法,創造出一些新鮮的菜式?


    難道這就是靜觀師太說的,“看山不是山”?


    可若是如此,靜觀師父說的“看山還是山”,又是什麽意思?


    阿俏越想越懵,一時沒注意到旁邊的人越說越大聲。大家都在給鄧教授的團隊成員打氣,“兄弟們,你們看看,阿俏姑娘可是什麽都沒依靠,憑空就將一道好菜做成了。你們都是業內最頂尖的人才,可千萬不能給人家一個小姑娘給比下去了,知道不?”


    “是啊,等到你們從實驗室裏出來的時候,正好趕上新年,回頭大家聚在一起,好酒好菜滿上,好好地給你們慶祝一下。”


    眾人或激將,或勉勵,言語殷殷,都盼著團隊成員能夠順利完成實驗,實現技術上的突破。


    這時候,食堂門外響起一個聲音,來人鼻翼扇動,疑惑地問:“這是什麽味道,怎麽這麽香?”


    這人不是別個,正是上回跑到食堂裏給阿俏挑刺兒的李善人。


    食堂裏一下子安靜了些。範盛光趕緊給眾人使了個眼色,切了一丁點兒油封鴨腿的鴨肉,配上鴨油煎的小土豆,盛在小碟裏捧著去端給了李善人。


    “善人,你嚐一嚐,食堂裏在做新菜。這是按照鄧教授說的西洋法子,結合本地‘雲林鴨’的做法,新試出來的一種菜式。您試一試,也給我們點兒意見?”


    聽見範盛光這麽說,李善人大感興趣,說:“好啊,西洋法子結合本地做法,創出的新菜式,小範師傅真有你的。”


    這時候阿俏坐在人堆裏李善人沒見著她,便也不疑有他,伸手取了雙筷子,就嚐了一口:


    “唔,鴨肉軟嫩,香而不膩,好!有點兒本地‘雲林鴨’的意思,但這香味兒更要濃鬱,不愧是西洋法子啊!”


    “呀,這土豆是怎麽做的,外脆裏糯,竟似比那鴨肉還要好吃,香,香得緊!”


    範盛光笑得一雙眼都找不見了,他隨即開口問:“那……您覺得,做這道菜的人,若是也坐起這‘雲林菜’來,做得應該還行吧!”


    “做這道菜的人?”李善人撓撓頭,問:“小範,難道這不是你做的?”


    他順著範盛光的眼光往前看,就見到阿俏從人群中站起身來。


    “這,這……這太過分了!”李善人一見到阿俏,臉色立即就變了,隨手撂下了菜碟和筷子,一揮袖子就說:“我們好好的‘雲林菜’,不是叫人用這種雜七雜八的外來法子糟踐的。”


    聽他這麽說,立即有一群人開了口,齊齊地學著李善人剛才的口吻:“不愧是西洋法子哦!”


    阿俏忍不住莞爾,心想,也難為這些學員了,也沒排練,竟然說得這麽整齊。


    李善人登時被自己說過的話給硬生生“噎”了回去,想了想勉強道:“凡事總有正統,你既然拜在靜觀大師門下,想要成為‘雲林菜’的傳人,你就該老老實實地學做雲林菜,做雲林鵝雲林鴨,做到最好。沒事兒盡琢磨著這些雜七雜八的,叫人怎麽放心將‘雲林菜’交給你?依我看那,靜觀大師就是選錯了徒弟,該中選的沒中選,倒教你這個滿肚子壞心思的丫頭占了便宜。”


    “李善人!”好多學員都覺得這話說得太沒道理,紛紛開口反駁,這下子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反而沒有剛才大家一起學李善人說話時候那麽整齊有力了。


    “善人,”阿俏這時候突然開了口,“您說得沒錯,我是該多學點兒‘雲林菜’的正統做法,多做點兒雲林鵝雲林鴨。”


    食堂裏立刻就靜了靜,大家都沒想到阿俏竟然會附和李善人說的話。


    李善人自己也是微怔,還沒等他將這前後因果想明白,就順著說了下去:“是啊,你看我說得沒錯吧!既然如此,我明兒個就叫人再往食堂送幾隻鵝和幾隻鴨……”


    他話還未說完,就見到範盛光興奮地衝阿俏使眼色,他這才省過來,一句話說得太快,結果正中眼前這些人的下懷。


    這下子食堂裏的學員們再度暢快地笑了起來,回答的聲音又齊整起來:“謝謝李善人!”


    鄧教授也起身,上前握了握李善人的手,說:“真的要感謝您和諸位鄉鄰一直以來對學校的支持和照顧。”


    李善人還是頭一次和留洋回來的大學者握手,一時有點兒受寵若驚。鄧教授在他耳邊又低聲說了句什麽,阿俏就見到李善人衝自己這邊看了一眼,眼裏仿佛有點兒氣惱,也有點兒不屑,可到底還是無奈地點了點頭,似是應下了鄧教授的請求。


    第二天,李善人沒有食言,真的給學校送來了幾隻家禽,說是送給學校,贈給大家慶祝新年的。


    阿俏也就按她先前所承諾的,為鄧教授那整個團隊做了一大盆“油封鴨腿”,小火慢烹,烤至肉酥骨爛,便用純淨的鴨油全部封上,掛在屋簷下。她做這“油封鴨腿”的全過程並未藏私,全教小範師傅一一看去了,有關鍵的步驟和技巧還特地提點了範盛光幾句。


    待六七天過去,阿俏拆出了一隻鴨腿,讓範盛光嚐了,確定這是最妥善的方子無疑。


    “這道好菜回頭教外頭都知道,我媳婦兒娘家的麻鴨就好賣了!”範盛光對阿俏的慷慨無私非常感激,“阿俏,你不會怪我把你的好方子記下來吧!”


    “又不是我的方子,是你們本地‘雲林鴨’的方子,再加上鄧教授說的西洋法子,跟我有啥關係?”


    阿俏見過小範太太,和他們家裏那一對雙胞胎兒子“小小範”,曉得這夫妻倆都是善良淳樸的人,否則也不會來這學校義務幫忙了。她滿心盼著這一家子以後的生活越來越好,自然絕不會藏私。


    “可是範師傅,你覺得李善人說得有道理麽?他說的,‘雲林菜’也有正統,就該將最正統的方子傳下去?”阿俏到底是有點兒擔心。


    範盛光立即就“咳”了一聲,說:“你聽他說?”


    “其實隻有最好的方子才會傳下來。”範盛光認真地給阿俏解釋,“你瞅我那做麵條的法子,流傳了幾百年都沒啥變化,這是為啥?是因為那法子已經是最好的,旁人發覺改動任何一點兒,都沒有原來的好。那道‘雲林鵝’,也是一樣。可是阿俏,你若能將‘雲林菜’哪一道改得更加好,旁人憑啥不用你的法子?”


    “可是……”阿俏心裏一直有一個擔心,“若是我一個外來的人把方子給改了,那還叫‘雲林菜’麽?”


    “瞎說!咋不叫‘雲林菜’了呢?”說到這裏這範盛光頗有點兒義憤,“其實說白了,這‘雲林菜’就是惠山本地的土菜,因為惠山這裏的出產與外地不同,再加上本地人的口味偏甜喜鮮,才顯得有些獨特。至於倪雲林,他老人家在幾百年前也隻是老老實實地將當時的做法一一都記下來而已。可你看看,好多做法到現在多少也都改了,甚至好多食材現在人也不吃了。你看還有哪家還吃黃雀的麽?”


    阿俏無語,心想倪瓚在書裏記載的那個吃黃雀的法子,放到現在來看,確實有點兒奇葩。


    “所以啊阿俏,你本來就是靜觀大師親自選定的弟子……哪裏是什麽外來人?你隻管放手去學去做,我範盛光是相信你,以後隻要你出手做菜,大家是一定會把鍋裏的飯盛光光,一點兒都不肯留的。”


    阿俏聽著範盛光如此樂觀的安慰,心裏十分溫暖,唇邊帶著笑,趕緊又低下頭去忙碌。


    這時候忽然聽見機庫旁邊的實驗室那裏有些動靜,不少人大聲歡呼著跑了出來:


    “成功了,終於成功了啊!”


    聽到這個聲音,阿俏和小範師傅對視一眼,趕緊都放下了手裏的活計,一起奔了出去。


    的確是鄧教授的團隊,他們的實驗終於成功了。


    這個消息幾乎讓整個學校都沸騰了。此刻無論人們在忙些什麽,都和阿俏他們一樣,拋下手頭的事,全衝了出來。


    這將是中國自己的新型飛機啊,以後可以不用依賴洋人,獨立製造了啊!


    學校裏不少老人都已經為了這個目標奮鬥了很多年,到今日大家終於看見了成功的曙光,他們早已為此潸然淚下。


    更多的年輕人則圍住了鄧教授的團隊,將連續奮戰了七個晝夜的人們扛了起來,歡呼著繞著學校行進,接著便大聲唱起了來。他們心頭有無限的歡愉想要表達,有無數的豪情想要放歌……


    阿俏站在一旁看著,雖然沒有直接加入到慶祝的行列中去,可是她一樣心潮澎湃,覺得血管裏流著的血液漸漸沸騰起來。


    待到學生們擁著團隊成員繞學校繞了大半圈,實驗的主導者鄧啟明教授才剛剛從實驗室那裏走出來。阿俏正巧偏頭看了一眼,隻見鄧教授站在實驗室門口,在與一名穿著長衫、戴著禮帽的男人說話。


    惠山山麓裏淡淡的暮色之間,阿俏覺得那個男人的身影有些熟悉,恍惚間有些像是沈謙的樣子。


    阿俏咬了咬下唇,別過頭去。片刻後待她再轉頭往鄧教授那個方向看去,隻見鄧教授正一個人站著,那個男人熟悉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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