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蒙蒙亮,阿俏就已經收拾利索,拎上兩個水桶,先下山往惠泉過去提水,這是她每日必修的功課。


    冬日晨間,山間小路上彌漫著若有若無的冷霧。阿俏一麵走,一麵在回想昨天晚上靜觀師太說過的話:


    她恐怕是有點兒貪心了,既想要達到靜觀師太期許她達到的境界,又想獲得周圍人的認可,免得靜觀師太為難。可眼下她其實完全沒有任何頭緒,李善人等人固然是敵意重重,而靜觀所說的“看山不是山”和“看山還是山”,她也完全不懂: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就這麽著,阿俏心不在焉地匆匆來到惠泉,待來到她慣常提水的龍頭跟前,阿俏才發現:錯了,她將帶下山的兩個水桶給拿錯了,手邊這兩個,不是她慣常用的,而是各自大上了一號。阿俏將兩個水桶各自打了七八分滿,再拎起來試試,她就知道壞事兒了:這樣兩個桶,她拎不動。


    可這也難不倒阿俏。她一轉身,就去找了惠山禪寺的小和尚,借了根扁擔。阿俏來拎惠泉水,一向是用手拎的,以鍛煉臂力,可今天這兩桶實在是略重,隻能用扁擔來挑了。


    阿俏專心將兩隻水桶勾在扁擔兩端,她從沒試過挑擔,這回試著提起扁擔,想要擔在自己肩上試試。誰曾想旁邊突然伸出一隻手,接過她的扁擔徑直提在自己肩上。


    “周牧雲?”阿俏看清身邊的人,一時心底就有火往上衝,“我不用你幫忙!”她不需要這男人示好施惠,區區這兩桶水,還難不倒她。


    “你以為我是幫你?”周牧雲斜睨她一眼,冷笑一聲,“昨天拿了西林館那麽多東西,我們商量著要幫靜觀大師做點兒小事。這水是給整個西林館送去的,不關你什麽事,請你不要自作多情好麽!”


    阿俏氣結,想要反駁,可那扁擔已經到了周牧雲肩上。


    周牧雲是個公館裏長大的少爺,又一向是學校裏的高材生,生平從沒做過用提擔挑水這樣的活計,所以扁擔一上身,兩桶水就歪歪扭扭地晃來晃去。偏生這位周大少又穿著一身擦得鋥亮的皮製夾克,挑著兩桶水,要多怪異,就有多怪異。


    好在周牧雲從來不在意旁人眼光怎麽看他,而清晨的惠泉旁邊又沒有什麽人。這位周大少就這樣晃悠悠地挑起兩擔水,沿著山路,一路將那兩桶水挑上到半山的西林館去。阿俏則默默無聲地跟在周牧雲身後,繼續想她的心事。


    待到了西林館,周牧雲向館內女尼問清了盛水的地方,將兩大桶惠泉水倒進了水缸裏,然後拎著扁擔和兩隻水桶,轉身就要走。


    阿俏急忙說:“別拿走啊,水桶是這裏的東西。”


    周牧雲轉過臉,不屑地瞅了一眼阿俏,哼了一聲說:“以後這裏的惠泉水,會由我們學校的學員輪流幫西林館擔水上山。水桶我先借走了。”


    說畢這人轉身就走,走出西林館大概幾十步了,周牧雲才轉頭望望,見到阿俏在他身後,竟然也跟了出來。


    “我說過,不用謝我,這本就是給西林館挑的水。”不知為何,周牧雲嘴上說得這麽硬梆梆的,心裏卻好似舒服了一丁點兒。


    誰知下一刻阿俏就從他身邊越了過去,一麵走一麵說:“我又不是來謝你的,我師父叫我多去給小範師傅幫幫忙,順便跟他多學學本地的尋常菜式。我先去學校了,你隨意,慢慢來啊!”


    說著阿俏就一個人走在前麵,山路狹窄,有她擋著,周牧雲拎著一個擔子兩隻木桶,還真沒法超過她往前去。她這一句話,將周牧雲氣得直咬牙,可偏拿她沒辦法,打不得也罵不得,隻能咬咬牙在心裏暗暗地說:這個不知好歹的死丫頭,遲早有一天……


    他也不知道遲早有一天能把她怎麽樣。


    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地來到飛行學校。


    阿俏前一天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昏暗,因此沒有機會看清飛行學校的全貌。這時候山腳下晨霧散去,阿俏這立在山路的盡頭,方才看清楚:這所飛行學校的校舍整整齊齊地立在惠山山腳下,而惠山山麓一片平坦的土地延伸出山區,正是飛行學校用來起降飛機的跑道。跑道靠近大山這一側,修建有幾座高大的房舍。昨天阿俏聽人提起過,那是學校機庫和實驗室的所在。


    一大清早,飛行學校的學員們已經開始在跑道旁邊拉練,領頭的人喊著簡短有力的口號,年輕人們則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沿著跑道一側慢跑。


    周牧雲不理阿俏,匆匆將扁擔水桶什麽都送到食堂去,然後自己默默地趕去與同窗們會合,一起跑步去了。


    阿俏遠遠地望著這些年輕人,不由記起靜觀師太曾經說過的:這些年輕人在做一件又辛苦、又勇敢的事。阿俏雖然不明白內中詳情,可她知道師父說的一定是真的,畢竟這左近所有的人,或許會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意見相左,可大家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支持這座學校。


    這麽想著,阿俏快步往學校廚房過去。小範師傅範盛光已經在廚房裏將灶火都生起來了。


    “阿俏姑娘!”他見到阿俏很高興,“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


    阿俏沒將自己的打算告訴範盛光,而是徑直挽起了衣袖,臉上掛著笑,問:“範師傅我們今天來做點兒什麽?”


    範盛光想了想,奔到室外,從屋簷下的鉤子上取了一隻洗剝幹淨的淨鵝下來,遞給阿俏,說:“阿俏,‘雲林菜’裏有一道名菜,叫做‘雲林鵝’你知道嗎?剛好李善人昨天送了隻光鵝過來,要不,我來做午飯和其他零碎吃食,你來負責晚上這道‘燒鵝’吧!”


    “雲林鵝”這道經典菜式名聲顯赫,特別會吃好吃的袁枚袁才子也是歎服的。阿俏熟讀“雲林菜”和“隨園菜”的書籍,對這道菜的做法幾乎爛熟於胸。可她卻沒有多少機會親手實踐因為鵝體型大,肉質較雞鴨家禽又更硬些,像潯鎮寧家,或是省城阮家的席麵,都極少會做整隻燒鵝。然而在這飛行學校卻是正好,即便做一整隻燒鵝,也不怕吃不掉。


    阿俏對小範師傅很感激,知道他是經過了昨天的事之後,特意安排,讓她有機會自己上手,做一些雲林菜裏的經典菜式。


    “謝謝範師傅,隻不過這是李善人送來的鵝,他要是知道了,會不會生氣呀!”阿俏有點兒擔心地問。


    範盛光臉上掛著他的招牌“哈哈笑”,高高興興地回答:“讓他生氣才好哩,等他氣衝衝地過來問,咦,我那隻大白鵝去哪裏啦,我們就一起拍著肚子說,在這裏在這裏,阿俏姑娘烹飪的雲林鵝,簡直太美味,對不起啊善人,連骨頭都沒給您留啊……”


    範盛光還未說完,阿俏已經笑倒了,心想,就為了這句話,她也得做出最棒的燒鵝出來,讓那些質疑她不能做家常菜式的人好生看看。


    果然,這天範盛光自己攬下了食堂的其他活計,而將一座灶眼整個兒讓給了阿俏,讓她來做“雲林鵝”。


    阿俏也不敢怠慢,將她所讀過的“雲林鵝”做法認真回想一遍,隨即動手:將整隻光鵝洗淨,然後用椒鹽在鵝腹內抹遍,塞上一把打成結的小蔥;光鵝外麵她則用蜂蜜和酒,將鵝身塗滿,隨後便架起一口大鍋,在鍋中隻放了一碗水,一碗酒,鍋底用長竹筷撐起鵝身,不讓鵝肉接觸水麵,上火開蒸。


    待到這些忙完,後麵的就都是考校耐心的活計了:這“雲林鵝”,上鍋蒸的時候隻用兩捆柴燒火,要等到柴火燒盡,鍋蓋冷下來,才能打開鍋蓋,將鵝翻一個身這還遠遠沒完,鵝翻身過之後,要將鍋蓋用打濕的綿紙封上,然後再在灶膛裏燒上一捆柴,等到這捆柴完全燒盡,就可以起鍋了。


    這做法說起來簡單,可實際做起來,卻往往叫人按捺不住,想要去看鍋內鵝肉的情形,或是到灶膛裏去撥旺灶火,讓那柴束趕緊燃盡。然而這兩種做法都是燒製“雲林鵝”的大忌,據說一旦開了鍋,或是撥旺了灶火,那鵝肉的水潤之氣就會完全消失,肉質不再軟嫩,那樣的“雲林鵝”,就是完全失敗的作品。


    所以,在最後揭開鍋蓋之前,根本沒人能預料,鍋裏的這隻“雲林鵝”,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


    阿俏竟然也耐著性子守在爐灶旁邊,從早上一直等到傍晚,終於等到這枚灶眼裏的柴束完全燃盡、熄滅。她心想:這真要多虧飛行學校的食堂裏灶眼比較多些,要是換了尋常人家,一口灶的,做一隻燒鵝就要用一天,被的飯菜就都沒法兒做了。


    她懷著忐忑的心情,伸手去揭了那隻大鍋的鍋蓋,一股混著蜜酒味道香氣登時撲麵而來,迅速彌漫在整個食堂裏。


    阿俏伸筷子去戳了戳鵝肉,見鵝肉軟爛如綿,心頭頓時一喜。


    旁邊範盛光見到,也大喊一聲:“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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