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還未亮,阿俏就已經起身,先是去惠泉打了滿滿一桶山泉水,拎回宅院的大廚房,將泉水煮開,泡發血燕。待燕窩泡開,則用銀針一點點地挑去黑絲和其他雜質。


    與此同時,阿俏還借了好幾個灶眼,一起準備嫩雞湯、火腿湯和蘑菇汁。


    上午時分薑曼容進來,見阿俏正忙著,忍不住開口揶揄,笑著道:“阮三小姐,原來你這回張羅的,就還是在阮家做的那一套啊!”


    阿俏無所謂地應了一句是。薑曼容再一次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撇了撇嘴,到底還是一扭頭走開了。


    阿俏不去理會薑曼容,待到雞湯、火腿湯、蘑菇汁全部熬好,便將三樣混在一起,放了清理幹淨的血燕進去,用文火慢慢地滾,待到燕窩白色的部分完全變成玉色,就將血燕撈出來盛在盞內,再將剩下的高湯熬成茶色的清湯,待最後呈上之前,澆在血燕上。除了血燕與清湯,盞內沒有任何粗物俗物,可以算是至清至貴,不挾帶半分雜質的一道菜式。


    薑曼容做的,則是一道豆腐菜。


    她也事先熬了濃濃的素高湯,再將嫩豆腐片得粉碎,加入香蕈屑、蘑菇屑、鬆子仁屑、瓜子仁屑和鞭筍屑,一起炒滾起鍋,盛在一個海碗裏,上麵稍許撒些烤紫菜和芝麻做點綴。


    薑曼容做好之後,自己嚐了嚐,總覺得缺了點鮮味,仔細一想,這才恍然她以前在酒樓做這道豆腐菜的時候,一向用的是濃雞汁打底,今天突然換成了素高湯,總覺得有那麽點兒不對味。


    可是再一想,她總歸要照顧到靜觀師太是位出家人,不用雞汁就不用雞汁吧!


    最後為了讓這道豆腐好看,薑曼容特意去尋了一個小葫蘆瓢,擱在海碗旁邊,作為品嚐這道豆腐的盛器。海碗之外,她還特意準備了一副黑色漆器的碗勺,專門供靜觀師太使用。薑曼容自己已經試過,黑色的碗勺,用來盛舀白嫩的豆腐,格外顯眼好看。


    到了傍晚,太陽往西天沉落下去,靜觀師太依約來到了山下的宅院裏。附近的鄉鄰百姓聽說靜觀師太今日就會選出一名唯一的弟子,紛紛過來圍觀。


    阿俏與薑曼容,各自托著準備好的菜式,來到了靜觀師太麵前。


    靜觀師太與往常一樣,先是雙手合什,向阿俏與薑曼容兩人行禮,再次感謝她們二人盡心地準備了這兩道菜式。接著,靜觀便說:“你們兩人請上來,說一說,為什麽你們擅長這道菜,品嚐這菜式的人,又該如何看待你們。薑姑娘、阿俏,你們兩人,誰先來?”


    薑曼容事先準備了一番說辭,心想,若是教阿俏搶了先,回頭她再說,教人覺得沒新意,該有多不好。於是薑曼容就搶著說:“我來吧!”


    說著,她就將手中的托盤端上了桌。薑曼容手腳麻利,馬上用那葫蘆瓢從海碗裏舀了一瓢豆腐,倒在黑色的漆碗中,雙手托著,遞給靜觀師太,柔聲說:“大師請慢用。”


    接著她清了清嗓子,開口陳述:“大師想必已經得知,我不是什麽富貴人家出身,又自幼就失去了母親,一向隨父親漂泊在外。這豆腐本是賤物,小時候最常吃的就是它,反反複複,做得多了,才發覺,原來這豆腐做好了,也能做出非同一般的味道。”


    她提及身世,聲音顯得哀婉可憐,聽得周圍圍觀的人一片唏噓。再說到後來,薑曼容的聲音卻漸漸轉強,教人聽了,憑空生出一股子欽佩之心,欽佩這個看上去柔弱的少女,竟能挺過許多世間的苦楚,不斷錘煉自己的手藝,一步步達到今天這樣的成就。


    “大師,這道菜,我隻是想讓品嚐的人知道,雖然我的出身不好,見識不廣,所學也不多,可是我肯吃苦,肯學,我也像這種食材一樣,能夠做出各種各樣不同味道的菜肴。”


    薑曼容說完,旁人便有鼓掌叫好的,猶以上回那位李善人為最,估計還對那道紅燜牛腩的味道念念不忘呢!


    靜觀大師聽見,讚同地點了點頭,說:“這就好,我聽見你這麽說,很是欣慰。”


    她說著低頭,送了一勺豆腐入口,細細地品味這豆腐的味道。過了片刻,靜觀大師睜開眼,問薑曼容:“這就是你,最擅長的菜?你平常做豆腐……哪怕是最席麵,也是這麽做的?”


    薑曼容總不能答不是,她剛才將話說得滿滿的,這時候沒法兒否認,有點兒尷尬地點了點頭,說:“是……素菜裏頭,就是這麽做的。”


    靜觀盯著她看了片刻,說:“可我沒讓你們做素菜啊!”


    說著靜觀師太轉過臉望著阿俏,問:“阿俏,你做的也是素菜麽?”


    阿俏搖搖頭,老實地說:“不是,大師讓我們做最拿手的,我就按平時拿手的,做了一道出來,裏麵用了雞汁與火腿汁,主料也……不能算是素的吧!”


    靜觀點了點頭,望著阿俏手中,眼中流露出不少期許,“來吧,孩子!”


    阿俏就將她手中的托盤捧了上去,托盤裏,隻有一隻小盅,旁邊放著一隻銀匙。阿俏將托盤放在桌麵上,自己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隻小盅,遞到靜觀手裏。旁人隻隱約見到那隻小盅裏有金紅色物事,而阿俏如此小心地捧著,就真的如捧著一顆心上來似的。


    “靜觀大師,我做的這道,是清燉上品血燕。”阿俏見到靜觀低下頭仔細觀察盅裏血燕的狀態,繼續說,“人都說這血燕是燕子的心血所化,我隻想說,我呈上的每一樣菜,都是我的心血。我會認真對待每一樣食材,每一道菜式;更會像是奉獻出我畢生心血一樣,去敲打琢磨烹飪上每一個微小的細節。隻有千錘百煉之後,做出來的菜式,才是值得流傳下去的菜式。”


    “大師,您麵前這道燉血燕,盅裏除了燕窩與原汁高湯,沒有加任何其他輔料,純是本真。這也是我的態度,做人就該清清爽爽、坦坦蕩蕩。靜觀大師,這是我依照畢生所學,做出來的一道清燉血燕,也是阮家最經典的一道菜式。”


    她話剛說完,就有人驚訝地問:“阮家?省城的那個‘翰林菜’阮家嗎?”此間也有人聽說過“阮家”的名號。


    阿俏無聲地點了點頭,雙眼依舊誠懇地望著靜觀。


    隻見靜觀點點頭,伸手取了那柄銀匙入盅,先舀了一點湯汁,送入口中。


    一旁看著的薑曼容徹底被震住了,靜觀的舉動顛覆了她對僧尼的看法:怎麽能……靜觀怎麽能不忌口?


    嚐過盅裏的濃湯之後,靜觀點了點頭,說:“我心中已經有了弟子的人選。”


    薑曼容登時有了些不好的預感,可是她心裏卻在強詞奪理,想,她為食用的人考慮,豆腐裏沒用葷腥,這難道還錯了?


    “薑姑娘,”靜觀轉向薑曼容,衝她溫和地笑笑,點點頭,說:“有人說‘文如其人’、‘字如其人’,而我卻覺得,‘菜亦如其人’。有沒有人說過,說你做出來的菜式裏,其實能品嚐出一種‘迎合’之氣?”


    薑曼容身軀輕輕一顫,阿俏轉頭看了她一眼,兩人同時想起當日在醉仙居,阮老爺子曾經說過,薑曼容做的菜式裏,“多少有些媚俗逢迎之態”。


    “迎合他人的口味,並不是不好。隻是,你若真要迎合,為何又不幹脆事先問個清楚?薑姑娘,你恐怕是不知道我是能吃‘肉邊菜’的吧!”


    薑曼容的臉登時變得刷白,她千算萬算,也沒算到靜觀師太竟然能品嚐帶些葷腥的菜式,早知如此,她那道豆腐該能做出多麽鮮美的滋味啊。


    “靜觀大師,靜觀大師,您聽我說,”薑曼容心頭一顫,雙膝一軟,又要往下跪,她焦急得很,“求您聽我說,您這裏是我唯一的機會,我如今父母都不在了……”


    麵對略有些氣急敗壞的薑曼容,靜觀始終平靜,她深深望著對方的雙眼,帶著些悲憫,對薑曼容說:“薑姑娘,我真的不是說你不好,你的手藝已經非常出眾了,隻是不大適合做我雲林菜的傳人。”


    她說著,抬頭轉向圍觀的眾人,說:“以薑姑娘的手藝,無論到何處,想要安身立命,都不是一件難事,除非姑娘想要以此為憑,求取富貴與名利。”


    聽見靜觀說得這麽直白,阿俏就明白過來,這位大師,早已將薑曼容整個人看透了。靜觀為人天真爛漫,單純直爽,卻並不是那等辨不清世情人心的人。薑曼容一定要將世人都當傻子,以為隻有自己一個夠聰明,那就實在是打錯了算盤。


    “更何況,隨我在西林館學藝,很是要過一段清苦的日子,像薑姑娘這樣不甘清貧困苦的人,恐怕不大適合在西林館陪著我這個老婆子。”


    說到這裏,旁人也一起勸薑曼容,“薑姑娘,靜觀大師從來不會說假話的,她說留在這裏要過苦日子就是要過苦日子的,再說,大師已經將話說得這麽明白了,你若還要強留,豈不是令大師也下不來台?”


    “是啊,薑姑娘,你若是真的困難,或是想找個落腳的地方,這個好辦,我們這裏樂善好施的居士與善人這麽多,誰都願意幫你一把的啊!”


    薑曼容對這些仿佛充耳不聞,而是徑自轉過臉望著阿俏,“我就不信了,你這個阮家高門大戶裏走出來的三小姐,難道就能過得慣這裏的苦日子?”


    阿俏淡淡地說:“這個,就真的不勞你費心了。”說畢她轉臉向靜觀師太看看,見對方也正滿懷期待地看著自己。阿俏想了想,低頭向靜觀拜了下去,口中說:“阿俏在來之前,就早已做好了一切準備。阿俏不怕吃苦。”


    “能有這種緣分,阿俏真的很開心……師父!”


    她終於如願以償,圓了上輩子那個始終沒能達成的心願,能夠開口叫靜觀一聲“師父”。


    轉眼天氣轉冷,原本遊人如織的太湖黿頭渚一帶,漸漸地也冷清下來。


    這天略有些陰沉,烏雲壓著有些像要下雪的樣子,湖麵上原本罕有遊船,卻有一隻搖櫓的烏篷小舟,緩緩地往惠山這裏搖了過來。烏篷船上一名船娘正在搖著槳,一名披著蓑衣的漁翁低頭蹲在船尾,還有一名客商正立在船頭,背著手,望著著冬令時節,太湖上的風景。


    “傅五爺,這裏!”


    突然岸上響起了招呼聲,有人正在碼頭處衝烏篷船這裏用力揮手招呼。船上的客商見了,馬上予以回應,大聲招呼:“士安”


    岸上的人,正是沈謙沈士安。他守候在太湖這一出遊船碼頭,已經有一陣了。


    船頭上立著的客商,不是別個,正是上回在“飛花”身上贏了八萬塊的傅五爺。這次他依約過來見沈謙,當下吩咐船娘,趕緊調轉船頭,往岸邊那處遊船碼頭過去。


    “五爺,您好!”


    沈謙在碼頭上接到了傅五爺,極為熱烈地與對方握手。


    “士安啊,我這回,總算是老臉沒有丟盡,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啊!”傅五爺十分欣喜地上前,伸出雙手與沈謙的互握。


    沈謙則笑望著傅五,動情地說:“五爺,您這回可是為國為民,做了一件緊要的大事。士安對您,欽佩無已。話不多說了,五爺趕路要緊,您回到上海,一定請多加小心,千萬保重!”


    沈謙與傅五,看上去就像是在遊船碼頭上偶遇,然後寒暄片刻。


    可就在這時,沈謙背後一名披著蓑衣的人,飛快地上了烏篷船坐在船中打眼的位置上。而原本那名漁翁模樣的,則飛快地脫下了身上的蓑衣,一躍而下,來到沈謙身邊。沈謙立即帶著他往太湖岸上走,兩人走到隱蔽的地方,沈謙才放慢了腳步,伸出手,激動地說:“鄧教授,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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