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對寧淑這個母親太了解了。


    她深知母親待她沒有壞心,隻是卻太軟弱了。這麽多年來,阮家說什麽就是什麽,阮家人要什麽寧淑都會照辦,而寧淑早已習慣了這種狀態,對阮家種種苛刻要求千依百順。因此她或許是個盡職盡責的阮家二太太,卻也一樣是個委屈求全的妻子,以及完全忽視女兒的母親。


    阿俏卻鐵了心要將寧淑給扳回來,讓她成為一個正常的母親,一個肯為自己與兒女著想的女人。


    一語戳破寧淑的心思,阿俏轉身就走。


    若是寧淑還不能醒悟,她就會頭也不回地離開阮家。


    “阿俏……”


    寧淑的呼聲已經帶了哭腔。


    “是娘對不住你,是娘的錯,娘從來沒有為你考慮過……娘,原本不配……”


    寧淑眼中淚水涔涔而下,阿俏這時轉身看了她一眼,也已經是紅了眼圈。她咬了咬下唇,卻努力忍住了淚水,回頭說:“我收拾收拾,娘叫個人去給我買回潯鎮的船票吧!”


    “阿俏……”


    “娘——”


    阿俏打斷了寧淑的話,“如果我的手藝,我的天賦,竟然妨礙了我的父母、我的家人愛我,那我寧可沒在這個世上出生過。”


    說著她頭也不回,徑直向西進她住的小樓過去。


    寧淑在她背後爆發出一聲慟哭,並含混不清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阿俏——”


    阿俏陡然停下了腳步。喚她的人,不再是母親寧淑,而是阮家的老爺子,阮正源。


    阮正源此刻正立在西進頭一間院子裏,背著手,望著牆角種著的一株桃花。如今春回大地,天氣漸暖,這朵桃花便也活活潑潑地開得正好。


    “阿俏,怎麽住了幾天,又想潯鎮了?”阮正源並不回頭看阿俏,隻是語氣溫和地問。


    阿俏“嗯”了一聲,說:“想家了。”


    阮正源聽她說“想家”二字,嘴角略抬了抬,隻拋下一句話,“你隨我來。”


    阿俏沒有猶豫,她知道自己需要給阮家一個台階下。於是她隨著祖父,繞過阮家西進與中進的重重房舍,轉到東進阮正源的書房裏。


    阮正源書房裏掛著一幅中堂,是她的曾祖父阮元煦留下的一幅手書:“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上輩子阿俏曾隨祖父阮正源來過這裏,知道這是《中庸》裏的話。那時阿俏進阮家未久,被阮家上下欺壓得夠嗆,學廚又學得辛苦萬分,一度當真生出過回鄉投奔舅舅舅母的念頭。她提出要走,也是祖父阮正源出麵挽留,帶她來了這間書房,將阮家的傳承向她娓娓道來:阮家辛苦三代,所求也不過“知味”二字而已。


    阿俏兩世一生,對這“知味”二字,極為癡迷。她的天賦與所愛,盡在飲饌之道上。上輩子她得了祖父指點迷津,阿俏才打消了回鄉的念頭。


    如今阿俏料定祖父會如此這般給她再上一課,可沒想到,阮正源卻去書桌後的博古架上,取下一隻紅木匣子,珍而重之地打開,從裏麵取出了一隻竹管筆,遞給阿俏,柔聲道:“你看!”


    阿俏接過這枝筆,見這枝筆筆尖柔軟而潔淨,顯然是從來不曾當真用來書寫的。她再仔細看筆身,見那湘妃竹的筆管上細細地鐫著一行小字。


    阿俏將那行小字讀了一遍,吃驚地抬起頭,望著祖父:“這是,這是我……”


    “是你滿月時的胎發做的,阿俏。”阮正源目光慈和,望著阿俏,柔聲將這話說出來。


    阿俏萬萬沒有想到阮家竟然還留著這樣的東西,忍不住雙眼發熱,又底下頭,細細地將她的胎發筆看了又看。


    “還有這些,我想,你或許也想看一看。”阮正源又從那紅木匣子裏取了一個扁扁的報紙包出來,遞給阿俏。


    阿俏見那紙色已經發黃,知道已經有年頭了。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待看清裏麵的東西,忍不住“哎呀”了一聲。那紙包裏包著的,都是些舊相片。最上麵一張相片裏,母親寧淑麵帶淺笑,坐在椅上,父親阮茂學則站在她身後,一隻手輕輕地擱在寧淑的肩頭。


    阿俏將這張輕輕翻過去,將底下壓著的第二張相片舉至眼前。她的手忍不住輕輕地在抖,因為那相片底下寫著一行小字:“阮茂學寧淑女公子滿月留念。”


    相片裏,寧淑依舊坐在椅上,懷中抱著個小小粉色繈褓,正在向著鏡頭微笑,而阮茂學則低下了頭,望著身前的妻女,臉上情不自禁地流露著溫柔。


    一點淚水免不了悄悄地爬上阿俏的麵頰。這種“根”的歸屬,“家”的感覺,無論是前世,還是這輩子,她都曾彷徨著尋了好久,沒想到竟在這不經意之間找到了。


    “阿俏,祖父知道你想要什麽……”阿俏的真情流露,阮正源全看在眼中。“這裏才是你的家,有你的父母親人,也有注定要你去繼承的東西。”


    “祖父知道,過去十幾年,阮家虧欠你頗多。好在來日方長,阮家虧欠你的,理應由阮家上下一起來好生彌補。”


    阿俏縱使心如鐵石,也無力抵抗這種誘|惑。過去這些年,她並非缺愛,卻永遠缺少一種歸屬感,比如當旁人喚她“寧阿俏”的時候,她會立即記起自己其實姓“阮”。


    而這阮家大院裏,隻有祖父阮正源一個最明白阿俏。上一世阿俏需要有人為她指點人生的方向;而這一世,阿俏不再需要這樣的指點,卻無比渴望她的身生父母能認可她,她理應歸屬的這個阮家能肯定她,教她不致在這世上繼續茫然四顧,無比孤單。


    “爺爺——”


    阿俏低呼一聲。


    阮正源聽見,連忙柔聲開口應下,眼神溫煦,望著立在麵前垂首擰著衣角的阿俏。


    “要我留在阮家也成,可是我想爺爺能答應我一件事……”


    三日之後,阮家開了宗祠,阮茂學膝下第二女認祖歸宗,記入族譜。


    三代之前,阮家族譜上還沒有女孩兒的名字,然而阮家卻出了一位特別能耐的姑奶奶,不止守節不嫁,獨掌阮家的大權,還倒逼阮家族長改了規矩,自她以下,阮家的女孩兒才有錄入族譜的機會。


    開宗祠的時候,阿俏由阮家族長引著向祖宗牌位磕頭,她聽見族長在她身邊朗聲念道:“阮氏高祖崇德公以下第十五代,阮茂學第二女,阮……阮……”


    他本該念著阿俏的名字,往下說“正式錄入宗譜、阮氏女拜見列祖列宗”的,可是念到這裏卻卡了殼兒。


    “這……這姑娘就叫這個名兒麽?”族長指著紙上遞來的“阮阿俏”三個字,雙手一攤,“這樣沒法兒往族譜上寫啊!”


    族長瞥瞥手邊在族譜,大家的名姓都整整齊齊的,按著輩分往下排列。阮家這一輩的女孩兒沿用“清”字,阮清珊、阮清瑤……到了阿俏這裏,難道真的要將“阿俏”這個小名兒寫在族譜上。


    這麽想著,阮家的族長就抬起頭望著阮正源。還未等阮正源開口,一直站在阮茂學身後的寧淑已經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叫了一聲“阿俏”。


    阿俏兀自伏在地上,聽見寧淑喚她,就自己爬了起來,臉上掛著笑容,朝父母那裏看了一眼,然後轉身,徑直朝祠堂正門走去。


    她向祖父與父母解釋過不止一次,她已經在世上以這“阿俏”的名義活了十五年,就絕不再改名,而這不改名也是她回阮家的條件與底線。母親寧淑一味想著要她向阮家讓步,她就幹脆不再多話——直接走人就好了!


    寧淑見到她這樣,驚得臉色都白了。她在阮家十餘年,腰板竟然還沒有阿俏的一半兒硬。


    阿俏這樣一起身,滿祠堂的人都驚呆了。直到她已經走到了祠堂門口,阮正源老爺子的聲音才在阿俏身後響起:“寫吧!阮阿俏——”


    此刻的阿俏,兀自背對著祠堂中的眾人,但是終於停下了腳步。


    她嘴角情不自禁地就往上抬了抬:剛才那一瞬間,她就是在賭,賭阮家需要她多過她需要阮家;她也是在搏,搏這一回離經叛道之後,阮家再也無法用刻板的規矩來約束她、強求她。


    阮阿俏緩緩地轉過身來,這時阮家族長已經扁了扁嘴,無所謂地提筆在族譜上工整寫下三個字。


    阿俏便來到祖父阮正源跟前,衝他深深地一躬躬了下去。


    稍後阮家的子子孫孫一起在宗祠內的祖宗牌位跟前行禮。二姐阮清瑤與阿俏都是小輩,並肩排在眾人之後,跟著前麵的人一起向牌位鞠躬。


    阮清瑤一撇嘴,斜過眼看了看阿俏。


    “恭喜你,得償所願啊!”阮清瑤將聲音壓得低低的,一麵打量阿俏的短發,一麵語帶嘲諷。


    阿俏也微微側過臉,盯著阮清瑤,冷淡地笑著答了一句:“彼此彼此,也恭喜二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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