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陸明夷腦中裏始終是繃緊了一根弦的, 她上輩子吃夠了姓柳的虧, 不像其他人那樣肯輕易信他。那個時候陸家的人已經死傷殆盡,隻她孤身一個在滾地龍討生活, 都不肯放過, 這是何等的執拗,怎麽可能簡單就這樣放手了。


    因此一聽到盛繼唐的提醒後,她當即就警覺起來,迅速扣緊五指,想暫時令柳生斌失掉行動能力。但已經遲了,從那個老者的身體裏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 硬生生地往她指間的刀片上撞。


    一朵鮮血匯成的花在明夷麵前綻放開來, 一路飛濺到敞軒頂上, 將八仙渡的那片海都染成了紅色。柳生斌倒在地上,喉間發出荷荷的響聲,但嘴角仍掛著那一絲詭異的笑容。血從脖子的傷口噴湧而出, 很快在他身下聚集起了一個小小的血泊。


    莫太太尖叫起來,一聲連著一聲, 幾乎要刺破人的耳膜。外頭的護院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想派人進來查看卻被魏五攔住了。


    一片紛亂下,盛繼唐鎖起了眉頭, 他雖然不知道柳會長突然自尋短見究竟是為什麽,但見血總是不吉利的。冥冥中, 似乎要出什麽事,衝魏五喊了一聲:“快把人都帶出去!”


    魏五沒等他喊第二聲, 先把離他最近的二姨太母女幾個拽了起來,梅姨娘見狀也趕緊跟上,陸益謙和黎婉分別扶了父母綴在後頭。


    而盛繼唐一個箭步衝到陸明夷身邊,拉著她上下就是一陣仔細打量:“你沒傷到嗎?”


    “我沒事……”明夷的手上和臉上都被濺到了血,怔怔地望著往角落努力蠕動的柳生斌,不可思議地搖著頭:“可他究竟要幹什麽?”


    盛繼唐順著她的眼光看去,柳生斌用一隻手捂著脖子上的傷口,另一手的肘部撐著地往前爬行著。但刀割破的應該是條大血管,任他怎麽堵,鮮紅的血液仍然咕嚕咕嚕地冒著泡從指縫裏流出來,順著他爬行的軌跡留下了一條令人望而生畏的紅色之路。


    此情此景,就算沒有學過醫的人也很容易判斷出,柳生斌活不久了。可是仇人都在眼前,他怎麽會甘心就死,難道是受得刺激過重?盛繼唐直覺其中有詐:“我去看一下!”


    “小心……”明夷也保持著一小段距離戒備著,萬一有變故也來得及救援。


    力氣隨著血一同離開了身體,柳生斌的速度越來越慢,終於停滯下來。他的手已經挨到了牆壁邊緣,不出意外,這裏也將是他生命的終點。


    盛繼唐小心地打量著老者,隻見他的整張臉已經糊滿斑斑血跡,幾乎辨認不出原狀,唯有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透著滿滿的不甘。


    “他死了嗎?”陸明夷有些不敢相信,這個人曾經處心積慮地策劃出一個個陷阱,被識破甚至不惜拉著所有人同歸於盡,可如今卻死得這樣草率。


    手指輕壓在柳生斌血肉模糊的頸側,幾乎感受不到任何脈動,盛繼唐向未婚妻搖了搖頭,他是真地死了,也一同帶走了許多尚未說清的秘密。


    在那一瞬間,陸明夷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樣的心情,除了鬆一口氣外,更多的是難以言狀的空虛。這個人曾經帶給她那樣濃重的陰影,幾乎遮蔽了整片天空。可能想到烏雲一朝散去,竟是如此地快而輕易。


    正在明夷出神的時候,伏在原地的屍體卻忽然動了一下,有一根手指顫抖著舉起,戳中了牆上的某一點。


    一陣如天崩地裂的震動後,明夷最後看見的是一雙眼睛,如水光瀲灩,勾魂攝魄,那是盛繼唐的眼睛。他將她完全摟在懷中,仿佛要嵌入自己的身體,直到肋骨都隱隱生疼起來。別怕,有我……他的聲音在耳邊回想著,如同某種催眠的童謠。於是,明夷就真地沉沉進入了夢想。


    喚醒明夷的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睜開眼睛後看到的是白牆、白櫃、白被單,她怎麽會在醫院呢!


    有個小護士留意到了她的動靜,很高興地喊起來:“病人醒了,病人醒了……那麽的大火,居然隻受了這點傷真是不容易!”


    陸明夷的心髒仿佛被一隻巨手攥緊了,什麽大火?她說的難道是福祥裏不成?那樣悠長,那樣逼真的一場夢,逼真到她還記得盛繼唐懷抱中的溫度,沒想到終究是要醒的……


    正在她腦子一團亂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打開了,一大堆人簇擁著擠了進來,打頭的就是陸太太。一聲心肝一聲肉,幾乎是撲到了她床邊。


    “阿囡受苦了……”陸太太憐愛地撫摸著女兒的臉頰,又不敢用力,簡直把她當成了豆腐做的。


    陸益謙站在邊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媽,醫生早就說四妹隻是暫時昏迷,沒有大礙的。您還不信,如今可驗證了。”


    “知道歸知道,可為人父母的哪有不為兒女操心的呢!”陸太太不由瞪了兒子一眼,又開始對明夷噓寒問暖起來:“阿囡,可有哪裏不舒服?痛不痛?渴不渴?餓不餓?”


    其實明夷覺得全身都痛,又渴又餓。可看著床邊一圈擔心她的人,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媽,這是哪裏啊?”


    話一出口,才發現嗓子啞得很,像是那砂紙磨了一遍似的。


    回答她的人是陸益謙:“你昏了半日,想必有些糊塗,這裏是醫院。差點咱們全家就見不著麵了。誰能想到柳會長這麽狠毒,居然老早就在湖心敞軒裏裝了烈性□□。虧得他被拖著遲遲沒動手,也虧得我們早走了半步,要不然還真栽他手裏了。”


    柳會長,敞軒,□□……是了,她沒有做夢。一切都終結於柳生斌的那根手指,隱藏在牆壁彩繪中的是□□啟動裝置。他一開始就說了,他要拉著陸家人同歸於盡。


    回過神的陸明夷這才發現她大哥的一邊胳膊用白紗布吊了起來,大嫂額角貼了塊膠布,梅姨娘從灰頭土臉中透出幾條血痕來。“大家都還好吧,爸呢?還有二姨娘她們,去哪裏了?”


    “阿囡啊,別急,家裏人都沒事的哦!”陸太太見女兒一醒就操心勞力的,忍不住又瞪了兒子一眼。“你爸爸去了警局,這次又是綁架又是死人,鬧得整個上海灘都知道了,總要交代的。佳人的身體本來就不大好,宜人又一向膽小,我讓二姨太帶著她們先回家休息了。”


    那就好,隻要全家平安,就沒什麽可怕的。明夷長舒一口氣之餘,又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麽。


    陸太太心疼地替她掖了掖被角:“阿囡,萬事有我們,你就隻管好好休息,其他都不用想,知道嗎?”


    知道這回真是嚇掉了母親半條命,明夷趕緊點了頭,顯得格外乖巧。陸太太滿意地揉了揉女兒毛茸茸的頭頂:“這就對了,我已經吩咐下人熬了粥來,待會喝完了再睡。”


    明夷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無非是吃了睡,睡了吃,被母親當作豬崽養一陣子而已,繼續乖乖點頭。


    陸太太有女萬事足,便對其他人道:“如今阿囡醒了,也就可以放心了。你們都回家休息去,不用擠在病房裏大眼瞪小眼。”


    其他人還沒說話,梅姨娘先搶著答道:“那怎麽行?太太今天又受驚又受累,應該先去休息才對。我到底年輕,捱兩個通宵也沒事,就讓我留下吧,怎麽也得讓我報答報答四小姐的救命之恩呐!”


    其實那個以命換命無非是柳生斌玩弄人性的把戲,他沒想饒過誰,就是想看的是一家人反目成仇來增加報仇的快感而已,明夷不禁一哂:“姨娘言重了,這有什麽好報答……”


    沒等她說完,梅姨娘的眼眶已經紅了起來,哽咽道:“四小姐,我是個苦命人,打小連爹娘是哪個都不知道。跟浮萍一樣東飄西蕩了半輩子,好不容易才在陸家安身立命。四小姐這份情意我會記一輩子的!”


    行吧,她既然一心要領自己的情,硬是往外推也不妥。明夷隻得道:“姨娘的心意我明白,隻不過你也是連驚帶嚇撐到現在。醫院有護士,再不濟可以讓細雨來照顧,你們都趕緊回去!”


    見母親似乎有反駁的意思,明夷趕緊又補了半句:“要是為了我,再把誰給累垮了,豈不是拆了東牆補西牆?”


    看女兒確實沒什麽大礙,又瞧瞧兒子的胳膊、兒媳的頭、梅姨娘的臉,真是半屋子傷兵殘將,派不上什麽用場。陸太太歎了口氣:“好吧,我再陪你一會,等細雨送飯來就回去。”


    也行,明夷知道這差不多是母親的底線了,也不再多做堅持。不過既然說到救命之恩,她終於想起自己剛才漏掉了什麽東西,便追問了一句:“對了,盛繼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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