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老爺年輕時算是個標準的儒生, 祖上出過名臣, 又因為母親偏心。便一心想著好好念書,謀個一官半職。後來年歲漸長, 又受了些磨礪, 名利心淡了不少,就好上了道。隻是他好他的,明夷從來不摻和。這樣的態度,一直保持到她重生之前。


    上輩子明夷沒有信仰,如今也很難說是當真信奉哪位尊神。不過是見廟就拜,見佛就參而已。但當陸天師看著她眼睛微笑時, 她卻忽然升起了一種敬畏。


    那是一雙洞悉世事的眼, 看破而不說破。六合之內, 無所不有,既然她都可以從烈火中回到過去,那麽有人能參破她的來曆也不足為奇。《莊子.齊物論》中有夢蝶的故事, 她現在究竟是莊周,還是蝴蝶呢?


    “在看什麽?”盛繼唐不知道從哪裏轉了出來, 一雙修長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猶如逗貓棒一般。


    神明活在雲端,而凡人還得在紅塵中打滾, 明夷結束胡思亂想,把注意力放回未婚夫身上:“你們說是去拿棋譜結果一去不回, 我就隨便逛逛。”


    “這裏有什麽好玩的,世人多是平日不燒香, 事到臨頭許豬羊,指望著神明怎麽眷顧呢!”盛繼唐看著殿上那些拈香叩拜的紅男綠女,眼中顯出嘲諷。


    這個人真的很奇怪,有事沒事在道觀晃悠,可從他身上卻看不到任何敬意。不管是對神,對道,還是對蒼生。


    明夷搖了搖頭:“你不懂,聽人許願也是樁很有趣的事。你看,人間有層層官吏部委管著,仙界亦是職司分明。求姻緣的拜月下老人,求子嗣的跪慈航道人,看來我也該去財神殿拜一拜趙公明,好保佑滿庭芳顧客盈門,財源廣進。”


    作為滿庭芳一半的老板,明夷本以為盛九本應該表示滿意,誰料他卻道:“嶽父大人要是知道了,想必會高興。”


    又被占了一回便宜,陸四小姐隻覺得牙根都癢了起來:“雖說我們已經訂了婚,不過你我都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別沒事就管別人的爹叫嶽父,叫順口了再改不回來就不大好了。”


    “行啊,既然你不喜歡,我仍舊叫世伯就是了。”盛繼唐是什麽人,一口就應了下來,表情紋絲不亂:“不過這恐怕起不了什麽作用,你父母隻會以為年輕人臉皮薄,不好意思提前改口罷了。”


    正話反話都被他說盡了,明夷隻剩下被氣得頰生紅霞,像是又喝了一壇子酒:“陸天師呢?”


    “他可忙得很,十方善信等著他答疑解惑,各路施主等著他拿金銀消罪,更有病人等著他救命,能陪一頓飯就不錯了。”盛繼唐一路走到大殿前的台階上,站在那裏能清楚地看到付之一炬的玉皇閣。


    陸明夷站在他身邊,向遠處望去。尤記得在同樣的位置,他們也說過一回話。彼時院中的銀杏還是金黃色,如今已經抽出了嫩芽。才見過兩麵的男女,成了未婚夫妻。世事變化之快,竟至於斯。


    “你把我帶這裏來,就為了聽觀主說幾句不清不楚的話麽?”陸明夷摸出懷表來,瞟了眼時間。如今這件東西可算是過了明路,能大大方方拿出來用了。


    “那倒沒有,”盛繼唐很是坦白:“就是想起我訂婚陸老道居然沒送禮,所以不大自在,非來蹭上一餐飯不可。”


    隻是這樣的坦誠明夷實在是欣賞不來,她原先對於春季禮盒的設想太單薄了些,隻是想搭配冬季不太好銷的產品賣出去。如今既然決定要上電影做宣傳,禮盒就必須做得更有質感,叫人一見就舍不得放下。春天的妝容當有桃花之媚,柳絲之嫩,海棠之鮮妍,需得多找幾個人來試妝。還要約陳露露和電影導演見麵……算起來實在有忙不完的事情,哪裏來的時間再陪這位公子東遊西蕩。


    正待甩手告辭,卻聽盛繼唐又說道:“對了,說到送禮,有樁事倒很有趣。”


    他認為的有趣,明夷一向是持反對意見的,便取笑道:“怎麽,難道是你家請的客人太吝嗇,回頭一盤點發現宴席虧了本不成。”


    盛公子雖然口袋裏沒幾個現銀,卻不是輕易為五鬥米折腰的人:“就算虧了也不是我的錢,要什麽緊。是我在禮單裏看到了一個熟人的名字,料想你會有些興趣。”


    熟人?陸明夷見他倒不像是故意戲弄自己的模樣,隻是既然是她的熟人,又怎麽會去送盛家的禮呢!


    莫不是魏五,不對,他當天可是做了儐相的。又或是楊次長?明夷在腦中將懷疑對象一個個排演過來,突然靈光一現:“柳生斌?”


    她早該想到的,盛陸聯姻乃是滬上的大事,滬北商會會長怎麽可能毫無表示,卻沒想到他當真以這樣的方式冒了出來,陸明夷的手不由攥緊了。


    “我才起了個引子,你就猜出來了,難不成真是前世的冤孽?”盛繼唐這句話說得半假半真,明夷卻不打算當作一個玩笑。親人慘死,陸家破敗,她被陷害入群玉坊,最後死在烈火之中。她與那個幕後黑手的仇恨,可說是不共戴天的。


    “既然是在禮單中看見的,那你可知道訂婚宴那天他是人到禮到,還是隻有禮人沒到?”陸明夷情急之下,一把就抓住了未婚夫的胳膊。


    盛繼唐早知道她在查這個人,卻沒想到情緒起伏會這樣大。眸中不禁滑過一絲訝意:“那天的賓客極多,有我叔叔的同僚,也有陸世伯的同行,更兼雙方的親朋好友。就算我有過目不忘的能耐,恐怕也不可能全部記得住。你要是真想知道,可以讓魏五去找小報的記者。那天華懋飯店幾乎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不管是前門後門都埋伏了一堆相機,隻要他曾經出現過,必會有痕跡留下。”


    九爺不愧是九爺,思維既敏捷又縝密。明夷本來抓著他的胳膊,得了這樣的好點子,興奮地整個人抱了上去:“多謝!”


    這一下輪到盛繼唐懵了,他們兩人不是沒有過親密接觸,跳舞、共乘,比這更曖昧的動作有的是。但這是陸明夷頭一次主動抱他,明明軟玉溫香在懷,盛九爺竟是頭一次生出幾分不知所措。


    幸而大呼小叫的明德從遠處一路跑了來,打破了眼下的尷尬局麵:“兩位……有客來訪!”


    “什麽客人?”明夷趕緊放開手轉頭問道,她自己都是白雲觀的客人,怎麽還會有人專程來這裏找她呢。


    懷中的溫度陡失,盛九爺空落之餘不禁開始思考起未婚妻對於柳會長的異常態度。從懷疑到定罪,她沒費多少時間就咬定了凶手,並且幾乎把忿恨化為實質。就算柳會長當真在幕後盤算著要害陸家,畢竟沒有成功,陸明夷卻恨不得寢其皮,食其肉了。


    他一邊想著這個問題,嘴上卻沒有閑著:“客人找的是我,還是陸小姐?”


    明德得了吩咐就望這邊跑,此時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是…是一位夫人,明惠師兄已經請她……在客堂捎待。”


    夫人?陸明夷和盛繼唐麵麵相覷了一下,不知道又是哪路冒出來的神仙。所幸這個謎題好解的很,明夷一隻腳才邁進客堂,就認出了座上的豔裝女子:“三姐……”


    春天還沒到,陸佳人已經換上了春裝,一件桃紅閃光緞的旗袍掐得腰身不盈一握,外頭披著的米色開衫上用珠繡訂著花朵與蝴蝶,足蹬一寸多的高跟鞋,真是位時髦女郎,難怪客堂裏的女眷都偷偷往這裏瞧了。


    “明夷……”陸佳人本就有些不安的模樣,見到妹子後立刻迎了出來,又朝未來妹婿點了點頭。


    盛繼唐很是精明,見她總不開口便知道必是有些不好說的話了,當即問明惠:“可有單間麽?”


    這位盛公子在觀內是常來常往的,一眾子弟都知道他與觀主的交情。陸小姐又是本觀大施主的女兒,想要個單間還不容易。奉上茶,點上香,明惠領著三人到藏經閣樓下的靜室落座後,就很識趣地告辭了。


    院外芭蕉蔥蘢,內有薰籠內白煙嫋嫋,倒是個說話的地方。大家知根知底的,明夷也就不裝模作樣地喝茶寒暄了,劈頭問道:“一路找到白雲觀來,連個使女都不帶,想必是遇上了大麻煩,有什麽要我幫忙的你就直說吧!”


    雖然妹妹發了話,陸佳人卻仍是猶豫不決的樣子,一邊偷偷瞟著盛繼唐。盛公子固然魅力無遠弗屆,但癡迷和顧慮重重的眼神總分得出來。“既然你們姊妹有私房話說,我在這裏想必有些不便,要不然先回避一下?”


    “不必,”明夷心說你又不是不了解莫家的那點破事,有什麽好遮掩的,幹脆道:“盛繼唐現在是我的未婚夫,你有話大可以直說,實在不方便的話就恕我們不奉陪了!”


    她還有生意要做,有計劃待執行,有仇人要對付,哪一樁不比跟陸三小姐在這裏大眼瞪小眼來得重要。


    所幸陸佳人終於下定了決心,就在明夷抬腳打算走人時,隻聽她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四妹,你要幫我。如今我和孫曉倩,不是她死,就是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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