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夷去小客廳時可謂一步三回頭, 滿臉都寫滿了不情願。最後連陸老夫人都疑惑了, 隻當她真是不喜與人交際,可見說什麽私情確實是被人誣陷的。


    在無意中給自己又洗刷了一回形象, 這是明夷沒有想到的。此刻的她隻覺得腳下跟灌了鉛一般, 格外沉重。


    盛繼唐這個人,說得好聽是率性而為,要說得不好那就是隨心所欲。就像他聽見了自己在白雲觀的自言自語,直接就下手綁人,知道魏五在查他,也是把人扣了再說。這等雷厲風行, 實在少有。


    他這回登門造訪, 會跟父親還有大哥說什麽呢?如果隻是他一時興起, 想作弄自己一下也就罷了!萬一他說了什麽不該說的……陸明夷的頭越發疼起來,隻覺得小客廳的門裏關著什麽洪水猛獸一樣,怎麽也狠不下心推開它。


    還是陸益謙打裏頭推門出來, 被杵在門口的妹妹嚇了一跳:“我正想去找金貴,怎麽傳個話傳沒影了。沒想到你已經到了, 快進來!”


    事已至此, 陸明夷也隻得硬著頭皮移步進去。這間小客廳乃是陸老爺待客專用的,裝飾得自然很精心。一邊放著幾張沙發椅, 另一邊則布置成茶室,可清談閑聊, 也可品茗論道。中間以多寶架為屏障,既透光又雅致。


    可惜明夷存著心事, 就算雕梁畫棟擺在麵前,她也沒什麽心情鑒賞,隻偷偷去瞧盛繼唐的方向。盛公子今天穿的黑色長衫上織有銀色牡丹暗紋,眉如遠山,目比秋水。與父親聊天的樣子,又不失恭謹謙遜,也難怪大嫂隻瞧了一眼就記了這麽久。


    就連大哥也讚道:“我國內國外地轉,也算見識過不少人物。像盛公子這樣的,可說一萬個裏頭都挑不出一個。”


    自然是挑不出,一般人哪能像他那樣神經不正常,陸明夷在心中暗道。當然,明麵上還是要附和一下大哥的:“洛神賦裏頭說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盛先生風姿卓然,當得起這一評價。”


    “不容易啊!”陸益謙親昵地彈了一下小妹的額頭:“以你的國文成績能想得出這兩句話,可是大大進益了。”


    陸老爺聽見兄妹倆說話,總算留意到了女兒,二話不說先扳起臉來:“你可算來了,說說吧,與盛先生是怎麽相識的。要不是他今天來訪,我還不知道有這麽回事。你這樣瞞著父母親友,該當何罪?”


    這劈頭一句就把陸明夷給弄懵了,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怎麽回才好。父親大人,你確定想知道我們是怎麽認識的?


    幸好盛繼唐也沒袖手旁觀,悠悠然補了一句:“世伯,您這樣嚇四小姐可不大厚道。回頭她要是向我請辭,恐怕我店裏的生意要清淡不少。”


    “哈哈哈,”陸老爺不禁發出了一連串豪爽的笑聲:“你以為她能被嚇得住?我的子女裏頭,唯有這個丫頭從小被寵壞了,根本不怕我。我隻是氣她有話不對家裏人講,一問她的工作就推三阻四的。”


    說罷又瞪了小女兒一眼,陸明夷趕緊擺出一副討饒的樣子來。兩隻舉到一半的小手配上鼓鼓的腮幫子,倒是可愛得緊。


    盛繼唐微微一笑:“這事也怪我,雖說盛家的生意不少,可家祖母是打前清過來的,一向以為萬般皆下品,希望我能走仕途。所以滿庭芳的生意,我是瞞著家裏的,自然要保守秘密。”


    這一番話卻勾起了陸老爺的心事來,他當初何嚐不是如此,母親也是一味逼著他走仕途的。奈何一大家子人沒個進項,若抱著祖上的功績也就隻能等死罷了。因此對盛繼唐又多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賢侄出身名門,卻不似那些整日吃喝玩樂的紈絝,願意腳踏實地經營生意,實屬難得。”


    聽了他們的對話,陸明夷一直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些。盛繼唐隻是揭出了自己滿庭芳股東的身份,父兄恐怕以為他們是因此相識的,這才找了她來,並沒有什麽別的題目。


    她的眼睛一轉,走過去抓著陸老爺的胳膊就撒起嬌來:“爸,是你有偏見,其實老板是誰又有什麽要緊的,能把份內的事情做好才是關鍵。”


    “說你胖,你就喘起來了。”陸老爺沒好氣地敲了一下她的腦袋:“你一個未經事實的學生,人家肯用你做經理是給你機會,往後更該用心做事才對。”


    盛九爺看著這一出慈父嬌女、上下和睦的場景,笑得更深了些,將桌上的那隻匣子順勢推了過去:“初次登門,聽四小姐說世伯對古玩很有研究,特別喜歡扇子。我正好有件藏品,想向世伯討教。”


    明夷用餘光一掃,那匣子好生眼熟,不正是他從家裏拿出來的那隻麽!原來他早就打了這個主意,頓時氣得又磨起牙來。


    陸老爺卻很高興,方才與盛繼唐談論書畫就覺對方很有功底,他的舊藏肯定不是凡品。遂饒有興致地打開了那匣子,裏頭放著把約一尺長的折扇。


    上手一看,隻見那湘妃竹的扇骨已經變成了褐色,包漿瑩潤,隱隱泛出玉一樣的光澤。陸老爺是識貨之人,不由先喝了一聲彩。


    待展開來時,連陸明夷這樣的門外漢都看得有些呆了。那是把極漂亮的扇子,雙麵泥金。下墜一根墨綠色的舊絲滌,中間還穿了一枚沁紅色的玉環。一邊是工筆設色的竹梅,秀雅又不失風骨,背麵提了崔道融的詩句:“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妙啊!”陸老爺擊節讚道:“若是我沒有看錯,這是前朝蔣廷錫的手筆。他的花鳥妍麗工致,大有宋時遺風,不愧江左才子之名。”


    一聽蔣廷錫的大名,陸益謙也跟著激動起來:“蔣廷錫雖然官至戶部尚書,文華殿大學士,可才名昭然,除詩詞外最擅花鳥。其畫作多收藏於宮廷,沒想到今天有幸見著真跡了。”


    明夷也很喜歡那把扇子,卻覺得父兄表現過於誇張,生生抬舉了某些人的身價:“話是不錯,隻是你們怎麽都統一抖起文來了,難道評價古董一定要用文言才顯得內行麽?”


    陸益謙和小妹是玩鬧慣了的,絲毫不以為忤:“你這一說,倒把我給問住了。不過我想既然是評價古董,自然是用文言好些,簡潔又恰當。”


    又問盛繼唐:“傳說清廷極看重蔣廷錫的畫作,多藏於秘庫。散逸在外的不多,這扇麵不大可精致得很,稱得上珍品了,不知道是花了多少錢搜羅到的?”


    盛九還未來得及答話,陸老爺先在一旁吹胡子瞪眼起來:“你們這些年輕人,一個個簡直就是鑽進了錢眼裏。書畫本是供人賞玩的,依著你的意思,跟衣服鞋襪一樣都掛上牌子明碼標價起來,豈不是褻瀆。”


    陸益謙無故碰了一鼻子灰,隻得向客人攤手苦笑道:“家父雖是銀行家,任何時候都不避諱談一個錢字。但真心癡迷的東西,就完全不可以銀錢來論,一說就要生氣。”


    “這才是真性情!”盛繼唐神色自若,輕描淡寫道:“既然世伯如此鍾愛,就讓我做個順水人情,將這柄扇子作為見麵禮,還望世伯不要見笑。”


    這一句話聲音雖不大,力量卻不小,陸老爺和陸益謙都傻了眼,簡直不知道怎麽回話才好。蔣廷錫名聲在外,這把扇子就算放在前清,價值也隻高不低。這樣的東西隨手就要送人,也不知道該說是盛家有錢,還是他們的見識短了。


    剩下陸明夷在一旁幸災樂禍,你們不是誇他人物出眾嗎?那是沒見過他犯病的時候!盛少爺視金錢如糞土也不隻一兩回了,上萬的懷表現在就在她兜裏揣著,一把破扇子有什麽稀奇。


    麵麵相覷了一陣,陸老爺終於開口推辭道:“賢侄實在太客氣了,這柄扇子過於貴重,初次見麵,老夫實在愧不敢當!”


    誠如明夷所想,陸老爺現世報很快就來了。他說一句,盛繼唐倒有一百句等著他:“方才世伯還說書畫是供人賞玩的,不能以銀錢來論。更何況寶劍贈烈士,紅粉送佳人。世伯能一眼認出蔣廷錫的手筆,也是愛畫之人,這扇子贈予您是恰如其分。”


    好極了,話是自己說出去的,陸老爺隻能拚了命找補回來:“話不是這樣說,世上愛畫者不計其數。看這扇骨必然是經常賞玩才能有此包漿,君子不奪人所愛,老夫實在不敢承受!”


    說罷,趕緊把扇子雙手奉還,簡直就像捧著塊熱碳似的。隻可惜請神容易送神難,盛繼唐也是堅決不肯收回:“世伯,這是我的一片仰慕之意,請您千萬不要見外。”


    早三個月,你都不認識陸良輔是哪個,有什麽可仰慕的。陸明夷聽著盛公子那瞎話簡直是隨口就來,忍不住翻著白眼。


    兩人這樣推來搡去,陸老爺唯恐一不當心再把扇子給跌了,那可就說不清楚了。幹脆把折扇往桌上一擱,直言不諱道:“賢侄,你我雖然是初次見麵,但大家一見如故,我也就不虛客套了,你可是有什麽事情相求?如果有,不妨直說。”


    俗話說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盛陸兩家素無交情。如果真有什麽事要幫忙,贈以重禮也就說得過去了,隻是憑盛家的聲勢,又有什麽辦不到的呢?陸益謙不由暗自奇怪。


    既然已經說得這麽直白了,盛繼唐再繞彎子也沒什麽意思,當下就行了個大禮,把陸老爺給嚇得不輕:“府上有淑女,我欲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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