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業幾日, 滿庭芳可算賺了個盆滿缽滿。無數人被這套廣告加贈品的套路套進,順便讓這家主打國貨的胭脂店在上海灘一舉打響了牌子。


    生意一好,各種雜事也多了起來,陸明夷又從店裏提拔了一個平時辦事持重的張姓女子做領班, 負責管理店員和處理基本事務。這樣一來, 她身上的擔子也輕了許多, 不須再從早到晚泡在店內, 惹得陸太太抱怨她不回家。


    待到夜幕初起,陸明夷跟大家夥打了招呼就先走了。她穿著件深紫色的嗶嘰披風, 用一條同色的紗巾圍在頭上遮住臉。也沒有叫黃包車,就這麽一路走著。直到四馬路口時, 才刻意放緩了腳步。


    “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你讓送的那張字條到底是什麽意思。”魏五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了起來,直把她嚇了一跳。


    “你這人走路怎麽都不發聲的呀!”陸明夷左顧右盼之下, 咬著牙低聲抱怨的模樣很是可愛,魏五隻得賠著笑道歉:“是我不對, 我就是擔心你出什麽事,跟來看看。”


    陸明夷也不是得理不饒人的,更何況人家畢竟是為著自己好, 連忙把他拉到了一邊:“唐建彬是我表姐的同學,我聽表姐說這幾天他們那幫人上南潯采風去了,這才讓你遞的條子,明白了?”


    當然不明白啊,這姓唐的是什麽人, 怎麽又跟蘇小姐扯上關係了。魏五疑心自己是不是太沒文化,才跟不上陸四小姐的節奏。


    看他那迷茫的眼神,明夷就知道自己算白講了,隻得再花費些唇舌把他們的關係一一撕扯清楚:“唐建彬是雲蘭的恩客,她一直打算贖身跟著他。但唐建彬的心思就不好說了,這倆人還鬧過慶祝我表姐歸國的茶會。”


    這麽一說,魏五就清楚了。姓唐的腳踩兩船,一邊想追蘇伶,一邊又撇不下堂子裏的相好。雲蘭怕他拋棄自己,免不了爭風吃醋。這一張條子遞過去,正戳中她的心事,再加上幾天沒見著唐建彬。不管是真是假,雲蘭都非找孫家鬧一場不可。


    “四小姐心思玲瓏……”沒等他誇完,陸明夷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別作聲,我看見雲蘭了!”


    果然,在弄堂深處走出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女子。一領哆羅呢旗袍上繡著大紅色的牡丹,外披一件大毛鬥篷,容色如飛霞一般,身段輕盈妖嬈。不少人家門口的相幫在她經過時都打著鞠躬,喊她蘭先生。


    魏五悄悄在明夷耳邊道:“這先生不是隨便叫的,在妓女中要算極高的榮譽,必得色藝雙絕才行。雲蘭十歲入行,彈得一手好琵琶,又會作畫。在這一片樂戶中,除了花國大總統紅薔,誰都壓不住她的風頭。”


    她當然知道,明夷微笑著頷首。如果把會樂裏、群玉坊一帶比做樹林,紅薔就是鳳凰。她一入林,百鳥失音。那個把自己活得像團火的女子,是四馬路最明媚的一道風景,區區雲蘭怎麽會是她的敵手。


    隻見雲蘭在萬眾矚目之中走到了七十四號門口,也不叩門,隻是放聲喊道:“孫幹娘可在,雲蘭前來拜會!”


    那門首上的相幫嚇了一跳,似雲蘭這樣的雅妓輕易不會穿街走巷,更不要說這樣大鳴大放地上門了。怕是來者不善,趕緊悄摸進摟裏搬救兵去。


    堂子裏的人最好傳是非,打從雲蘭出現,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人的嘴和耳朵。有事的,無事的,紛紛聚集來看,簡直比花魁遊街還熱鬧。


    過不多時,一個四十多歲穿褐色褂裙的女人就下樓來了。雖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個美人。


    她一張臉滿麵堆笑,行了個福禮道:“不知道蘭先生大駕光臨,舍下真是蓬蓽生輝!不如跟我去樓上奉茶,也好讓我家女兒見識見識先生的風采!”


    隻可惜這番殷勤,雲蘭毫不領情,隻冷著臉道:“這些閑話就不用敘了!孫幹娘,咱們雖在一條弄裏,平時卻是少會,我也不知哪裏得罪了阿娘,竟來撬我的壁角。”


    原來雲蘭這一番興師動眾竟是被搶了生意,這可不能是善了的事。圍觀者中驚訝者有之,不敢置信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嘈嘈切切,低語聲不絕。


    “真是冤死哉!”孫幹娘一急便帶出了一口蘇白:“我們初來乍到,怎麽敢撬先生的壁角。再說了,我那幾個女兒是什麽人才,哪裏比得上先生喲!實在是冤呐!”


    任憑孫幹娘一疊聲地喊冤,雲蘭隻管咬緊了牙:“這話我不敢信,阿娘不是有個叫香拂的女兒,聽說是個一等一的標致人,不如叫她來與我當麵對一對。”


    一聽到這個名字,孫幹娘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恰被陸明夷看在眼裏,這姓孫的果然有問題。


    “這……香拂從蘇州過來後就時常病著,向來不接外客的,蘭先生是不是搞錯了呀?”孫老娘手裏扭著一條帕子,期期艾艾地道。


    雲蘭向來不是好性的人,被這些人圍著已覺失了麵子,聽孫幹娘這番托詞更覺得敷衍,當下破口大罵:“扯你娘的臊!真當姑奶奶是路邊的窨井蓋,誰都能來踩一腳。我告訴你,今天你把這小賤/人叫出來便罷。如若不然,我就一把火燒了你這個狐狸洞,了不起大家對命!”


    這一下不僅眾人嘩然,孫幹娘更是嚇得魂不附體。雲蘭的客人中有不少顯貴,她就是真放了火脫身也容易,自家可是要賠得底朝天的。


    正在拉扯之間,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響了起來:“姊姊千萬別動怒,小妹在這裏給您賠不是了!”


    聽得這一聲,大家都伸長了脖子朝摟門口看去,這一位莫非就是讓雲蘭今天打上門來的罪魁禍首麽。能搶了雲蘭的客人,這得長成何等閉月羞花的模樣啊!


    正是這麽個想法作祟,等人一扭一扭地出現了,人群中不由傳來一陣失望的歎息。那女子穿了個半新不舊的秋香色襖子,綢褲也是褪了色的。雖有幾分人才,然而和嬌豔欲滴的雲蘭一比,卻是黯然失色。


    她走到雲蘭麵前福了福身:“蘭姊姊,妹子初來乍到不懂事,要有什麽氣盡管朝我身上撒,就別為難幹娘了!”


    “是她麽?”魏五低聲問道,而陸明夷把牙咬得格格作響:“除了她,還有誰這麽會裝可憐……”


    雲蘭還沒見人就先存了三分偏見,等見著她這麽個受氣包似的,平白顯得自己仗勢欺人,更添五分恨意:“不敢當,妹妹這樣我見猶憐的人,難怪唐公子愛惜。”


    “蘭姊姊說得哪裏話,什麽唐公子小妹不但沒見過,連聽都沒聽說過。我家來這裏的時日短,我又常病著,十停裏一停人都認不全。這必然有人從中作梗,要挑撥姊姊,您可要明察呀!如若還是不信,您就隻管上樓去搜,我這裏除了幫閑,再沒一個男子的。”香拂的口才極好,圍觀的人也都紛紛點頭。


    魏五不禁有些擔心:“我看這女子比她幹娘強百倍,三兩下就說著了關竅,萬一兩廂牽扯下扯出那張條子來……”


    “什麽條子,有這回事嗎?”陸明夷投來警告的一瞥,魏五不禁恍然大悟:“怪道你用左手……”


    不止如此,明夷隻冷哼道:“你且放心,香拂固然是個聰明人,可雙軍對壘,隻有一方想息鼓也是不成的,先往下看罷!”


    果然,隻是兩人說話這點功夫,局勢又出現了變化。雲蘭眉梢高挑,似笑非笑道:“這麽說倒是我錯怪了妹妹咯?當給妹妹賠個不是。”


    若是熟悉雲蘭的人,此時已經覺出味來,她這是在爆發的邊緣了。偏香拂為了顯得無辜與柔順,一直垂著眼不曾好生觀察,隻道:“都是一處的姊妹,蘭姊姊何必如此外道……”


    大家眼看著一出《大鬧天宮》要變成《將相和》,都準備散了。隻可惜香拂一句場麵話沒說完,就被老大的一記耳刮子打個正著,差點沒倒在地上。


    麵對驚呆的香拂,雲蘭趁勝追擊,騎到她身上撕打起來,一邊打一邊罵:“賤/人,給你三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來!叫我姊姊,你也配!我撕爛你這身狐狸皮,看你拿什麽再勾引男人……”


    這一下可叫眾人始料未及,直到香拂淒慘的叫聲傳來,才紛紛上前拉的拉,勸的勸,尤其是孫幹娘急得不行:“女兒啊……你怎麽樣了呀?”


    本來這麽多人拉一個雲蘭是沒問題的,可她的性子火爆又記仇,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並不敢十分出力。隻聽香拂越叫越慘,孫幹娘又從家裏喊了十來個幫閑,才總算從雲蘭手裏把香拂搶出來。


    隻見她的衣裳褲子都給扯破了,臉上也刮了條大口子,險乎破了相。雲蘭尤惡狠狠地發話道:“要是再被我看見你狐媚子勾人,見一次就打一次,也叫你認得我雲蘭是誰!”


    堂子裏的姑娘當眾鬥毆,這可是難得一見的事。隨著痛哭聲和罵聲傳開來,更多的好事者爭相圍了上去。


    而陸明夷卻悄悄地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魏五看著她凝重的臉色頗為不解:“怎麽,那兩個女人打起來你不高興?”


    “你沒注意到嗎?”明夷眼睛望著前方,若有所思:“那個孫幹娘好像處處都以香拂為尊似的,這不像一般樂戶人家的做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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