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夷的計劃施行得非常順利, 她先讓魏五設法去銀行貸了一筆款子,與信貸部的幾位經理混熟了,然後再私下給了他一張大嫂壽宴的請帖。原本這類女眷做主角的宴會,外人是極難混進去的。妙就妙在這回乃是大請客, 父親生意上的夥伴, 大哥的同僚, 還有一應親朋好友。你拉我, 我拉他,莫名就多了好些人。


    陸太太是喜歡熱鬧的, 排場擺得越大她越是高興,私下又貼補了黎婉兩百塊錢的款子。就算為了婆婆這點私心, 黎婉也非得把場麵做得漂漂亮亮不可了。


    提前兩天,陸家就開始熱鬧了起來。送新鮮瓜菜的,送鮮花的, 送各色帳幔的,簡直要蓋過新曆年的聲勢。


    “像咱們少奶奶這樣有福的人可真是不多, 在娘家時獨當一麵,到了婆家又受愛戴,過個散生日也這樣熱鬧!”細雨爬在梯子上一邊幫忙掛紅色的綢帶球, 一邊說道。


    雪花在下頭吃吃地笑:“要是羨慕了,你也找好人家做少奶奶去。我想你服侍了四小姐一場,她一定是願意替你張羅的!”


    在這些丫鬟裏頭,唯有雪花一個人定了親,因此調侃起別人來也有些底氣。細雨立時不依了, 在梯子上張牙舞爪地:“明明是你自己想著嫁人了,居然好意思編排我,我回頭就找金貴說去……”


    陸明夷剛好經過,正看見兩個丫鬟隔著架梯子一上一下地鬥嘴:“你們在鬧什麽呢?留神別一不小心掉下來,那玩笑可就開大了。”


    冷不丁聽見有人說話,兩人先是嚇了一跳,等看清是四小姐才放下心來。陸明夷雖然得寵,平時卻沒什麽架子,和傭人們的關係都挺好。


    “四小姐來啦,大少奶奶正在房裏等您呢!”雪花屈膝行了個禮,指了指通往臥室的走廊。


    細雨已經把紅綢帶綁好了,又檢查了一遍後趕緊從梯子上爬了下來:“小姐怎麽今天穿得這樣素淨?”


    低頭掃了一眼身上鵝黃色鑲青豆綠邊的旗袍,陸明夷笑著反問:“鵝黃也能叫素淨嗎?你叫那些白的藍的還怎麽容身!”


    “那又不同了,”隻見走廊裏又走出一道綽約的身影:“今天可是我生辰,你也是主人翁,怎麽著也得穿個紅色才應景吧!”


    明夷趕緊給壽星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正因為是大嫂的壽誕,我才該穿素一些,怎麽能搶壽星的風頭呢?”


    “你這個小東西!”黎婉趕緊把她拉起來,點著她的鼻子道:“旁的就不必說了,替我好好妝扮一番,我就記你一功!”


    “這麽說起來,我的壽禮也可以免了?”大哥大嫂還沒有孩子,待她向來像半個女兒,陸明夷說起話來也就格外調皮些。


    黎婉好氣又好笑,輕擰著她耳朵就往房間裏拉:“就差你這份禮嗎?也太把我看扁了,趕緊跟我進來罷!”


    兩個丫鬟都笑嘻嘻地看著這姑嫂倆鬧著玩,遠遠聽見黎婉又補了句:“雪花,去廚房拿些點心來!”


    大哥大嫂住的是個套間,連著一個小客廳,方便單獨會客或自家人吃飯。陸益謙的書櫃與明夷的自然大大不同,裏頭都是關於經濟的著作,大部分是原文的,一般人連書名都看不懂。靠窗台的地方擺了個畫架,那是黎婉用的。


    四下打量一通,陸明夷隨手拉了個高腳靠背椅坐下:“再過一會就要吃午飯了,不當不正地用什麽點心?”


    “快提了,”黎婉臉上罕見地露出了幾分懊喪:“我早兩個禮拜去做了身雙宮緞旗袍。誰知道一直替我做衣服的那個杭州裁縫偏偏病了,他們另找人裁了料子。那腰身是一分沒放,弄得我早飯連口水都不敢喝。”


    這麽一說,陸明夷才發現穿衣鏡邊掛了件綠色花鳥圖案的旗袍,好像正是大嫂早上那件:“好不容易穿上了,又換下來做甚?”


    這沒心沒肺的孩子,黎婉忍不住又擰了擰她的耳朵:“早飯不吃就算了,你還想讓我餓一天麽,到時候怎麽有力氣應酬客人。”


    這樣掐腰的款式最怕肚子凸出一塊來,簡直就不成體統,陸明夷自己也笑了起來:“對不住,是我說岔了。既然衣服你已經選好了,我來給你盤個頭罷!”


    “這還差不多……”


    黎婉身上這件旗袍是寬衣大袖的款式,用的是寶藍色金絲織錦,開襟處綴著一整條貂毛,日光照在上頭上閃閃發亮。因衣服已經複古了,明夷就給她盤了個偏髻,好顯得活潑些。再用火鉗把劉海燙出彎度來,用刨花水定型。


    攬鏡看了兩眼,黎婉實在說不出的滿意。“你這個丫頭,平時在功課上雖不甚用心,論起打扮還真是把好手!”


    “嫂子,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陸明夷倒也不是生氣,隻歎自己這個不學無術的形象,短期內是糾正不過來了。


    黎婉捂著嘴笑:“誇你呢!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古人說的德言容工中,不也有婦容這一條麽?”


    見雪花捧著個大托盤進來,明夷幹脆道:“我還是告辭罷,再說下去,我簡直該回前清過日子去,那不是開曆史的倒車麽!”


    “真惱了?吃了點心再走!”黎婉趕忙站了起來,雪花簡直就跟打劫了廚房似的,酒釀圓子,海棠糕,三絲春卷,小籠包,堆了整一盤。


    陸明夷不要說吃,光看一眼就覺得飽了:“你沒吃早飯,我可是吃了的,哪還肚子填得下這些。我那裏有個壽字點翠鑲珍珠的押襟,正配你這一身,我回房拿去!”


    不等大嫂再叫,她就一溜煙跑了,直把黎婉弄得哭笑不得:“這孩子!”


    從下午開始,客人就陸陸續續地到了。陸家安排了十餘個聽差打扮整齊在門口做招待,還是忙不過來,隻好臨時再從銀行抓了人來頂缸。


    還有陸益謙衙門裏好奉承的下屬,除了自己來做知客,還特意叫了一隊小堂名。每有客至就咪裏馬拉地吹奏一通,真是要多熱鬧就有多熱鬧。


    整個大客廳都用溫室裏炭火熏開了的鮮花重新布置過,有杜鵑、海棠、茉莉,又豔麗又香氣四溢。花園裏也搭了台子,請了一班南洋魔術,雖說語言不通,可其中有個鑽桶的節目簡直叫人笑得捧腹,陸太太高興喊一聲賞,立即有老媽子拿了銅元往台上撒。


    梅姨娘在一邊笑道:“你們瞧瞧,這可不成了紅樓夢裏的情景了麽?”


    “虧得老爺興致好,說了一聲隨便。不然哪裏能有這麽大的場麵,我們下人都跟著沾光!”陳媽也跟著一塊奉承。


    為了好好看表演,陸太太今天特意戴上了老花鏡:“聽說今天還請了有名的坤角唱《遊龍戲鳳》,晚上還有你們樂的呢!”


    “這魔術雖然有意思,到底不如正經唱兩出戲的好,還是太太憐惜我們。”梅姨娘今天特意攏了頭發,穿了件銀紅色的小襖,更顯腰身窈窕。她卻不往客人堆裏鑽,一直跟在陸太太身邊侍奉。


    陸太太也有意抬舉她,打牌時特意讓她坐在對家。眼看著打了四圈下來,梅姨娘倒贏了有上百,錢太太就鬧著要她請客:“了不得了,我今天也不知道是來祝壽來了,還是送錢來了。”


    “祝壽和送錢,這還不是一回子的事麽?”蘇太太說笑道,她今天也特意早早地來了,算是給大姑子捧場。


    錢太太柳眉一豎,塗了鮮紅蔻丹的手指挨個點過來:“好哇,我算是看出來了,這桌上就我一個外人。你們這是要聯合起來對付我呀?”


    “我們哪有這個膽子,是我今天手風特別順呢!要是打完了不曾還回去,就包個廂請大家看戲。”梅姨娘難得大殺四方,樂得嘴都合不攏。


    有免費的戲看,錢太太是最高興的,趕緊道:“你們都作證啊,別讓她回頭又賴了去。”


    “今天還沒開場,倒又惦記上日後的題目了。”蘇太太摸了半晌,打了個四萬:“說起自家人,今天怎麽不見二姨太?”


    提及這個話題,陸太太臉上的笑不免淡了些:“她的親家今天也來了,我生怕別人照顧的不妥,就讓她去作陪。”


    這話一出,錢太太和蘇太太、梅姨娘幾個不免麵麵相覷。陸家和莫家的婚事也不是什麽秘密,相熟的人家都知道根底的。實在是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隻好糊塗地敷衍道:“管那麽多呢,我們樂我們的!”


    陸明夷今天也請了幾個舊同學來充場麵,不過她內心中最關心的是魏五與表姐有沒有遇上,說得怎麽樣了。


    魏五重義氣,為人粗中有細。就是禮儀方麵不大過關,明夷特意給他培訓了一番。才敢讓他去與蘇伶接洽。所幸蘇伶是留洋回來的,要是陸宜人,猛然遇上了個陌生男子,隻怕要轉身就逃。


    她因為有心事,走得又急,差點在樓梯與二姨太的丫鬟翠娥撞了個滿懷。


    “哪個瞎了眼的……”翠娥手裏端著熱鴨湯麵,頓時跟觸了電似的叫罵起來。待看清了是陸明夷,又趕緊低眉順眼起來:“四小姐……”


    “家裏今天人多,你瞎跑什麽!”陸明夷懶得計較,待要下樓就順口提了一句,並沒有要她回答的意思。


    她是順口,翠娥卻不敢不答,低著頭道:“莫太太來了,正在二姨太房裏說話呢,我給她們拿點心。”


    莫太太?明夷如今是連這個姓都不想聽見的,這家人既然來了,自己還是走遠些的好。可有時候就是天不從人願,她正準備走。隻聽拐角處傳來一個聲音:“前頭可是明夷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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