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薔沒有姓,但隻要在群玉坊提起這個名字,沒人不知道的。她是長三堂子中最紅的姑娘,好幾個有實力的大老倌都是她屋內常客,因此眾人都捧她作花國大總統。


    一個是交際花,一個千金小姐,她與陸明夷原該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人。可因為陸家的敗落,這兩人的命運偏偏纏繞在了一起。


    陸明夷至今還記得發了好幾天高燒,最終在長三堂子醒來時的絕望。那時的她,沒有姓名,沒有親人,沒有家。麵對老鴇娘的冷嘲熱諷,幫閑的動手動腳,腦子裏終日想的唯有一個死字而已。


    關鍵時刻,是紅薔甩出了一百大洋身價錢,將她收作身邊的細作娘姨。所謂的細作娘姨,隻負責保管衣裳首飾,為姑娘梳頭之類的輕巧工作,陸明夷一手梳頭的手藝就是從這裏學到的。


    事後她曾經問過紅薔,為什麽要救她。紅薔卻說看她那個嬌滴滴的模樣就知道幹不了什麽活,偏又有股清高勁頭,就當買個貓兒逗著玩了。


    紅薔就是這樣的人,陸明夷帶著微笑回想著。雖然說話尖刻,脾氣不好,但心底卻有片難得的柔軟,有些像古時候的俠義女子。


    “不就一條珍珠項圈麽,看你這愛不釋手的模樣。”母親帶著戲謔地嗓音在耳邊響起,陸明夷終於從回憶中走了出來。


    史派克是品記的大班,與陸家做了多年生意了,因此陸家母女一進門就是他親自出麵招待。此時聽陸太太這麽一說,當即笑著道:“四小姐好眼光,這珠子是從日本新運來的。別看沒有豌豆大,光澤卻是一等一的,難得的是價錢也便宜,才一千塊。”


    陸明夷將那珠鏈在手上繞了三圈,隻見白色的珠子在燈光下流光溢彩,果然煞是好看。


    陸太太撇了撇嘴:“還說呢!上回買你一隻火油鑽,也是吹得人間少有。結果去錢太太家打麻將,轉眼就看到個差不多的。”


    “這可實在是巧了,”史派克趕緊賠罪道:“您那鑽戒原是一對,有一隻在香港就被錢太太的內侄買走了。”


    “那這珠鏈呢?不會又弄個雙胞胎出來罷!”陸太太仍不依不饒,這些東西上她是舍得花錢的,卻不能花了錢又叫人比了下去。


    史派克苦笑起來,伸出一隻手比了個三:“全上海也隻有這三條,再多也變不出來了。您瞧這玫瑰搭扣,反麵還能刻名字呢!”


    陸太太還未及說話,明夷的眼中瞬間閃過了一道光芒,搶先抱住了她的胳膊:“媽,那不如我們把這三條珠鏈都買下來,正好我們三姐妹一人一條。”


    對於庶女們,陸太太平時是不肯苛待的,可也不曾送過這樣貴重的東西,聞言不免猶豫了一下。


    陸明夷又說:“眼看禮拜天就是楊次長的宴會,到時我們姐妹穿一樣款式的長衫,再配上珠鏈,一看就是一家子,可多體麵。”


    這體麵二字算是說中了陸太太的心事,她又想到那天莫家也要參加的,萬不能讓親家小瞧了,便點了點頭:“罷了,就當提前給二丫頭三丫頭準備嫁妝了。”


    一下做成了三千塊的生意,史派克高興之餘立即叫了店內的金匠來,當場把陸家三姐妹的名字分別刻在了搭扣上,再用深藍色天鵝絨盒子仔細包裝妥當。


    這一回陸太太出門,可說是滿載而歸。從大少奶奶到兩位姨太太,每人一件衣料。三位小姐除了料子外,更有一條珠鏈。


    “小姐們也大了,該有些戴得出去的東西!”陸太太邊分配東西,邊淡淡地說道。這對二姨太可真是天降的喜事,她的手頭是長年鬧虧空,別說給女兒們各買一條珠鏈,就是單買一條都恐慌。自然好話跟不要錢一樣,成簍成筐地往外倒。


    兩個女孩也是喜自不禁,紛紛向太太道謝不提。大少奶奶是長嫂,當初的聘禮中諸般物事齊全,自然不屑於嫉妒小姑們子。唯有三姨太看著眼熱心跳,打定了主意要越發巴結太太才好。


    待到赴宴這一日,裁縫緊著送來了新衣服,照著四小姐的意思在腰上掐了兩分,長度正遮住膝蓋。


    三個女孩正是花一樣的年紀,穿上修身的葛雲錦旗袍,脖子上戴著一色的珍珠項圈,新鮮得就像剛出水的小蔥。剛邁進顧家花園的敞廳,就收到了無數豔羨的目光。


    “哎喲,陸家不愧是世代官宦的人家,養出來的女兒也是格外出色,陸太太實在是好福氣!”錢太太娘家也是蘇州人,和陸太太的交情極好,兩人剛一碰麵就稱讚上了。


    陸太太心中得意,臉上卻還要做謙遜狀:“都不懂事得很,天天叫我操心。哪像你家香伶,陪著女婿出使日本,家裏家外一把抓,那才是能幹人。”


    “你急什麽?剛才我還見你未來女婿呢,真是一表人才,你享福的日子在後頭呢!”錢太太把手上的扇子遙遙一指,兩人俱是笑得心照不宣。


    顧家花園內一共有三處房屋,自從分家後,二房與三房都搬了出去,因此頗有空餘,時常借給親朋好友設宴。


    楊次長這次的手麵極闊,包了臨湖的一整棟樓。按照西方的模式,將餐桌排成一個大大的馬蹄型,全部用新鮮的玫瑰來裝飾。穿著米色西服的侍者穿梭於人群中,銀質托盤上擺放有雞尾酒和小蛋糕。


    這樣的場合,大家都是小團體交際。陸老爺自有商界的朋友,陸大少則要應酬政界的同僚,陸太太就有她的太太團。


    而順著錢太太扇子指出的方向,可見一群年輕的男男女女正聊得熱火朝天。如今講究社交公開,因此大家也把那套男女授受不清的老思想拋在了腦後。彼此互相引薦,原本不認識的也很快就熟絡了起來。


    莫家楨在這其中要算一個積極分子,他本就生得體麵,今天穿了一身格子呢禮服,配同色的帽子,口袋裏還插著一枝紅玫瑰,實在是個時髦少年。


    陸家三姐妹入場的時候,他正在與一位姓夏的電影明星談論巴黎的天氣。待看見了陸明夷後,眼中不由劃過一絲驚豔。


    算來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著這個未婚妻了,本來想借著看戲的機會順便哄哄她,誰知她卻失約了。他又新結識了一位交際場上的名媛,自然無暇光顧陸府。沒曾想一段時日沒見,陸明夷卻是大變樣了。


    一身掐著素白牙邊的緋紅色葛雲錦旗袍,就如同天邊晚霞的顏色,合體的裁剪尤其顯得腰身纖細,一頭烏發用緞帶係成法式發辮,胸前的珠圈襯著巴掌大的小臉越發瑩潤可人。


    這番變化落在莫家楨眼中隻覺新鮮無比,趕緊向身邊的女朋友告了聲罪,迎了上去。“明夷妹妹,許久不見了!”


    陸佳人正與陸明夷在一處,聽了這話便有意無意地插了一句:“莫家阿哥好客氣,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多久沒走動了呢!”說罷,眼睛朝他轉了一轉,抿著嘴笑了起來。


    這一瞥端的是風流嫵媚,不由得叫莫家楨心頭一跳。陸明夷生得是好看,卻有些稚氣未脫。陸佳人卻已經完完全全是個女人的姿態了,一舉一動都吸引無數視線。“佳人妹妹越□□亮了!”


    陸明夷在一邊冷眼旁觀,有理由相信他這句讚美完全是出自真心。然而莫家楨好色不假,卻還不至於到昏頭的地步。就算陸佳人是昭君在世,西子重生,隻要拿不出大筆嫁妝,他是絕不會列入妻室考慮的。


    所以,她們得幫他一把!


    “家楨哥哥最近在忙什麽呢?上回你約我看戲,我沒去,不會生我的氣了吧!”陸明夷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


    莫家楨在一瞬間露出了尷尬的表情,然而轉念一想,估計她隻是隨便問的,便用極溫和的口吻道:“你知道的,我無非忙些生意場上的事,繁瑣得狠。上回的戲票沒能提前與你約好,實在對不住。聽說大舞台新上了不少美國片子,不如咱們下回一同去看電影,佳人妹妹也一塊。”


    陸佳人與四妹換了個眼神,當即搶著答道:“當然沒問題,我一向最喜歡看電影了。不知道家楨哥哥喜歡哪個明星?”


    這話題正中莫家楨的下懷,兩人當即討論起來,從電影明星一直說到國外的風光。莫家楨也曾經在國外待過,雖然於學業方麵沒什麽建樹,吃喝玩樂倒是懂得不少。


    陸佳人聽得是心醉神迷,她崇拜的目光也給予了莫家楨極大的虛榮感受,不知不覺喝了好幾杯威士忌。


    見時機差不多了,陸明夷便故意撞了一下三姐的胳膊,她今晚穿了雙高跟尖頭鞋,自然是站不穩的,順勢就倒向了莫家楨懷中。除了美人恩,還附贈了整杯紅酒,把莫少爺一件簇新的格子呢西服繪成一幅斑斕畫作。


    “哎呀,這可怎麽辦?”莫家楨喝得有些上頭,倒是陸佳人先叫了一聲,幸而他們三人是在大廳的角落,又有個一人多高的大花瓶遮擋,沒什麽人留意。


    陸明夷先是投去了警告的一眼,口中隻道:“紅酒一旦幹了可就擦不掉了,趕緊先去化妝室罷!”


    莫家楨迷迷糊糊地低頭看了看,就要往外走。陸明夷趕緊說:“家楨哥哥喝得多了,三姐你扶他一下!”


    “那你呢?”陸佳人趕緊遵命辦理,還不忘又裝模作樣地問了一聲。


    計劃是她定的,陸明夷自然早就準備好了借口:“我去喊一下他家的聽差,回頭就來找你們!”


    “好……”


    眼看著陸佳人費勁地扶著莫家楨,一路避開人群沿著後廊走去,陸明夷的唇邊出現了一絲由衷的笑意。她早就打聽過了,今晚的樂隊更衣室就設在後廊,等散場的時候就有好戲看了。


    “陸四小姐好算計呀!”正當她得意時,有一個男人從落地窗的紫色天鵝絨窗簾後緩緩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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