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叫陸明夷舉出前世最痛恨的三個人,莫家楨鐵定是榜上有名,並且名列前茅。這世上有要錢的,有要人的;有圖權的,有圖名的。偏他打的是財色兼收,名利兼得的如意算盤,實在是無恥之尤。


    認真算起來,明夷與這個敗類的緣分還要追溯到父母那一輩。他父親倒是個很受人尊敬的商人,白手創建了家和百貨。為人剛正又樂善好施,與陸老爺是很好的朋友。


    後來這位莫大先生英年早逝,留下孤兒寡母,陸老爺自然更要照拂幾分。給家和的利息一律按最優惠計算,貸款到期也並不催促。


    一邊顧念生前的情誼,一邊想著抱大腿,兩家的想法雖不同,但行動上卻是不謀而合,因此走動得反比莫先生在世時更加密切。


    莫家楨這個人雖然不堪,但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有一副好皮囊,又會裝樣,外人見了總以為是個往大路上走的青年。陸老爺和陸太太也被他蒙在鼓裏,視他為子侄。


    那時候陸太太總想著替女兒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將上海的名門挑揀了個遍。不是嫌人家環境複雜,就是孩子不夠爭氣。


    不知怎的,姓莫的也知曉了此事,便有事沒事就來家中獻殷勤。他年輕風趣又會說話,陸太太歡喜之餘不由認真考慮起這個世侄來。想這家和百貨雖有衰落趨勢,仍稱得上殷實人家,莫家人口又簡單,幾番考慮後最終替幼女定下了這門婚事。


    這個女婿果然沒有辜負嶽母的期望,陸家敗落時其他親戚都避之唯恐不急,唯有他提著禮物登門,要求在丈人的百日祭內完婚。


    陸明夷都不知道自己當年是怎麽想的,莫非真是痰迷了心,脂迷了竅,竟能把他當作好人。也不思量一下,連嶽父孝期都等不了的家夥,能是什麽好貨色!


    但不管怎麽說,這次求婚讓陸太太很欣慰。在經曆了喪夫喪子之後,她最大的願望就是看著幼女成家。已經臥病在床的她撐著最後一口氣替獨生愛女辦完了婚事,並把陸家所剩無幾的家底都陪送了過去。


    單從這點而言,陸明夷的婚事在三姐妹中要算辦得最順利的。丈夫沒死沒瞎,相貌堂堂,還溫柔多金,聽起來很完美是不是?


    是個p!那就是個人麵獸心的畜生!陸明夷每回覺得自己修行的差不多了,隻要一翻出莫家這檔事仍能把她恨得牙根發癢。


    這個男人一邊好言好語哄騙她拿嫁妝出來填補虧空,一邊在外麵花天酒地養女人。等榨幹了她身上的最後一滴血,就立刻變了麵孔。不僅冷落她,將小妾接進門,連衣食都諸般克扣。堂堂陸家小姐,莫家少奶奶,過得連個傭人都不如。


    就這麽著還嫌不足,那個姓孫的女人為了坐上主母的位置。竟然趁著她生病虛弱時,對外訛稱陸明夷已經病死了,暗地將她賣去了群玉坊。如果不是遇上了紅薔,她的上輩子隻怕到二十歲也終結了。


    掌心傳來一陣刺痛,陸明夷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把手掌掐出了血。望著已經從嫁妝發散到她的婚禮應如何操辦的母親,她輕輕鬆開了手,露出了一絲笑意。


    那種臭蟲不值得她放在心上,就算在上輩子她不是也替自己報了仇麽,更何況是現在。隻要姓莫的還敢打她的主意,她就能叫他生不如死。


    “媽,說三姐的事呢!你怎麽扯到我身上來了!”陸明夷拉著母親的袖子,不依地搖晃著。天真的笑容下,掩蓋著一抹寒芒。


    陸太太疼愛地撫摸著女兒的頭發,那發絲又濃又密,似上好的黑綢子。不管是梳髻還是戴鳳冠,想必都是極好看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辦完三丫頭的事,自然就輪到你。”


    還沒等陸明夷作出什麽嬌羞的表示,金香提著一串紙包點心走了進來:“太太,衛先生到了,我請他在客廳稍坐。這些蟹殼黃酥餅,是他孝敬老爺太太的。”


    雖然訂婚已經好幾年了,但畢竟沒有正式結婚,金香這些下人還是沒改口叫姑爺,隻是稱一聲先生。


    “知道了,”陸太太站起來理了理身上的深紫色絲絨旗袍,忍不住又對明夷念叨了一句:“也難怪二姨太不滿意,我們這樣人家,誰見過未來姑爺上門是拎著散裝點心的。看這情形,不光是三丫頭的嫁妝,恐怕連聘禮都得由我們代辦了。老爺不知看上了姓衛的哪一點,太也不靠譜!”


    錯啦錯啦,陸明夷隻恨沒法子告訴母親。如果算上她那個無緣的二姐夫在內,陸家三個女婿中最靠譜的恰恰是這位衛姑爺。


    那頭陸太太正在客廳接待新姑爺,這頭的準新娘卻是披頭散發,氣勢洶洶地一路把親姊給推出了門外。不僅動手,還外加動口:“陸宜人,你是不是我親姐姐?媽尚且站在我這頭,你倒先勸我認命,憑什麽呀!你要覺得那個窮教書的好,你自己去嫁呀!”


    陸宜人本就口拙些,又被妹妹這樣冤枉,急得眼圈都紅了:“這是大事,哪裏容得你胡鬧,要是父親知道了……”


    “就因為是終身大事,才不能任人擺布。”陸佳人才不管這許多,叉著腰搶白道:“我今天把話擺在這裏,若是不退婚,我寧可去死!”


    說罷,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站在樓梯口的陸明夷眨了眨眼睛,陸三小姐姐這回的決心還挺大的麽,都鬧得要以死明誌了。


    陸宜人叫親妹妹吃了一鼻子灰,本就夠尷尬了。等一轉頭發現小妹也在,真是五味雜陳,要笑又笑不出來,整張臉都有些僵:“三妹正在氣頭上,你別與她計較!”


    這火又不是衝著她而發,陸明夷自然沒什麽可計較的。再者說,一個人非要作死,旁人是怎麽攔都攔不住的。


    就像陸佳人吧,上輩子雖然沒悔婚,嫁給衛明夫後花樣也沒少出。成天出去跳舞打牌不算,甚至還抽上了大煙。就算這樣,衛明夫也一直待她很好。除了薪水盡數上交,從不沾花惹草,陸家敗落後還把二姨太接過去與他們同住。


    可惜她的好三姐不領情嗬,硬生生把自己給作死了……


    陸明夷拿著把大鬃梳對著鏡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頭,邊回憶起前世得到陸佳人死訊的那個冬日。


    在勉強過了三年安穩日子後,陸佳人終於在百樂門搭上一個豪門公子。她毅然而迅速地同丈夫離了婚,住進了霞飛路的小公館。可誰料那闊少長得儀表堂堂,卻有一愛好,喝醉酒後就打妻罵妾。陸佳人懷著六個月的身孕,硬挨了他一記窩心腳,據說是生生疼死在了產床上。


    那時陸宜人已經被幾個堂叔伯嫁給了一個日本老頭做續弦,渺無音訊;而自己則躲在群玉坊苟延殘喘。


    陸明夷還記得那個冬天特別冷,連著下了三天的雪。她偶爾翻《晶報》,發現了仁愛醫院登的告示:茲有陸姓女子日前於我院過世,望其親友速來辦理手續為盼。下麵還附著一張小像,雖然麵孔已經浮腫模糊,但陸明夷還是一眼認出了這位久別的三姐。


    誰能想到呢,當年曾上過雜誌封麵的陸家三小姐,手執玫瑰的摩登女郎,竟會落得這麽個慘淡下場。


    大約是物傷其類吧,紅薔聽說這事後竭力勸她去醫院看看。不僅慷慨出借了自己的玄狐大毛氅,還替她雇了輛黃包車。


    一下車,她就看見了衛明夫。幾年不見,這位前姐夫額角多了些皺紋,戴著金絲邊眼鏡,仍是不理世事的學者模樣。一身泛白的藏青長衫,漿洗得很幹淨。


    她尾隨他一路到太平間,看見他撫摸著陸佳人冰冷的臉孔低聲道:“別怕,我帶你去見你媽!”


    陸佳人最後被葬在了安亭,就在生母身邊。虧得二姨太死得早,沒親眼看見女兒受罪,對她來說真是樁幸事。陸明夷打聽到衛明夫為了買這塊墳地,預支了整三年的薪水。


    多麽諷刺,活著時她從不認為他夠資格做自己的丈夫,隻想著逃離。但最終,替她收屍的人隻有他……


    她就這麽邊梳邊想,直到細雨端了一個湯盅進來還沒梳完。“四小姐,這是太太特意囑咐給你燉的枸杞淮山燉羊肉,這個天氣喝最好了。”


    “都快吃午飯了,先擱著吧!”陸明夷不太喜歡羊肉,立刻找了個借口打入冷宮。


    細雨也是個鬼靈精,擺出了一副為難的表情:“可太太和衛先生還沒談完呢,午飯怕是要晚一刻鍾再開了,要不然趁熱先喝了唄?”


    “有什麽好談的呢!”陸明夷刻意忽略了關於羊肉湯的話題,隨手把梳了半天的頭發綁了個馬尾,聳了聳肩膀:“陸佳人要的東西,衛明夫永遠也給不起。”


    這是什麽意思,細雨不太明白:“你也覺得衛先生配不上三小姐?”


    “不,是陸佳人配不上衛明夫!”陸明夷轉過臉,極其認真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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