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囡……”陸太太趕緊上前抱住了女兒,一聲心肝一聲肉地喊了起來:“你覺得怎麽樣?可有哪裏痛麽?不怕不怕,爸媽都在這裏,薑先生也在,讓他替你好好看看!”


    陸太太不提還好,一說起來陸明夷隻覺得兩隻腳底簡直就像踩在了烙鐵上,火燒火燎的,忍不住哎喲叫了出來。


    這下連陸老爺都露出了緊張的神情,他對於兒子的要求是很嚴格的,高中起就命他獨自一個去出洋,除了學費一概不負擔。但對幾個女兒都奉行嬌養的原則,尤其是這個小女兒,更添幾分縱容。


    “薑先生,勞您給看看!”陸大公子把妹妹一路抱回來時就注意到了她腳上的血泡,急忙把被子掀開請醫生過目。


    陸明夷打小嬌慣,隔三差五就要泡一回牛奶花瓣,皮膚細滑得就跟上好的綢子一樣。一旦傷著了,也就格外觸目驚心。


    這孩子從落地起,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罪呀!陸太太的眼淚刷就下來了,嚇得陸明夷趕緊安慰她:“媽,就看著嚇人,其實一點不疼!呀呀呀呀……”


    硬撐起來的場子,在薑醫生一針之下就露了原形。


    “見了血就得消毒,不然容易得破傷風。”薑醫生一邊解釋,邊逐個把泡挑破,再上酒精和藥水。


    其實這點傷在陸明夷看來根本不算什麽,她的軀體雖然是十七歲的少女,心智卻是那個從火焰中走出來的梳頭娘子。這點苦都吃不起,怎麽在福祥裏混呢?


    但父親和哥哥憂心的目光,母親輕輕落在背上安撫的手掌成了一種催化劑,讓陸明夷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是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


    曾經被折磨得隻剩一口氣都沒流過淚的她,眼睛變得濕潤起來。這是她的家,她的家人。她曾以為再不可能擁有的東西,就算拚了性命也想保住的東西……


    “阿囡乖,不痛啊!”陸太太簡直就像哄小娃娃一樣在哄著女兒,“你不是最喜歡吃凱司令的栗子蛋糕嗎?我一會就差人去買。”


    老妻總是一味地溺愛孩子,這才把她寵得越發無法無天。陸老爺搖頭之餘,轉向已經開始包紮工作的薑大夫:“薑先生,小女的傷勢要不要緊?飲食上可有什麽禁忌?”


    薑醫師一刀把打完結的紗布剪斷,起身微笑道:“大小姐沒什麽妨礙,隻是受了些許外傷,靜養即可。我把藥留下,記得每天換一次,一個禮拜即可痊愈。至於飲食方麵,牛羊肉、海鮮、辣椒都盡量不要吃,以清淡為主。”


    “好好好……”


    陸明夷靜靜看著房間裏發生的一切,薑醫師每說一句,陸太太就應一聲。特別是站在角落裏的細雨,聽得格外認真,隻差拿紙筆出來記錄了。等交代完畢,父親和大哥親自送薑醫師出門,細雨去吩咐廚房熬粥。


    母親守在她身邊,就像小時候每次她生病時一樣輕輕拍著:“乖囡,再睡一會,等醒了就有你喜歡的栗子蛋糕了。”


    “媽……”陸明夷忽然從心頭湧起一股恐懼,讓她忍不住緊抓住母親的手。救下大哥是她第一個念頭,她成功了。大哥沒有去成火車站,沒有遇到那個槍手。


    可當她再次看到父母,被他們當作寶貝疼愛,她在幸福之餘不禁開始害怕。她害怕這一切都隻是夢,害怕再睜開眼睛時,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出現的是福祥裏的斷壁殘垣。


    而陸太太隻當女兒在撒嬌,仍然慈祥地笑著:“怎麽啦?不想吃栗子蛋糕麽。你這個貓兒該不是饞螃蟹了吧?薑先生可說了,這段日子不能吃發物。等下個禮拜我讓你哥去趟蘇州,揀上好的蟹買一簍來盡你吃,可好不好?”


    “媽,我做了個噩夢……”依偎在母親的懷裏,陸明夷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終於抓住了根浮木:“我夢見哥哥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出了意外,聽差們拿著訃告星夜去各家報喪,家中搭了三道靈門,掛滿了白帳,丫頭婆子們一邊哭一邊疊錫箔。爸病倒了,您也是,咱們的家就這麽散了……”


    她的聲音很輕,在說起這些時神情就像個遊魂,隨時會飄遠。


    “阿囡,不許胡說!”陸太太驚得一下子直起身來,手上端著的茶杯砸在地板上,洇開了大片的水漬。可平時最愛幹淨的她全顧不上,隻是抱著女兒喃喃自語道:“阿囡,你別嚇媽,不會的不會的……”


    陸太太這一慌一亂,陸明夷反而冷靜了下來。她伸出手環住母親的肩膀。這肩膀如今還是豐潤的,不像她去世前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


    “媽,那是做夢,不是真的!”明夷把頭靠在母親的頸側,輕輕拍著她。


    曾經她也是這樣驚慌失措,可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什麽都避不過。重來一次,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脆弱無助小女孩。她得到過,也失去過,更該懂得珍惜。就像現在,哥哥不是已經活下來了嗎?


    “那也不許講!”陸太太跺了跺腳,突然醒過神來:“該不會就是因為這個烏七八糟的夢,你才跑了出去吧!”


    照這個說法似乎也沒什麽錯,陸明夷想了想,歪著腦袋算默認了。這可把陸太太給心疼壞了,女兒多懂事啊,偏偏那起沒良心的還要冤枉她離家出走!


    “你這個傻小娘呀,下回可千萬不敢這麽幹了。你哥哥是大人,有什麽事他自己會料理。你看你這一跑,遇上壞人了吧!多虧了你哥哥把你救回來,不然我和你爸爸可怎麽辦!”


    還不知道是誰救誰呢?陸明夷在心中歎了一聲,故作可憐地指著自己那包得粽子樣的腳:“媽,我現在倒是想跑,也得跑得了呀!”


    陸太太平日對丈夫,對姨太太,對下人都是有一套的,唯獨拿這個女兒沒辦法,點著她的額頭道:“促狹鬼,真真是我前世冤家!”


    別看陸太太在女兒麵前又氣又笑的,可一出門臉色就全變了。丫鬟金香剛要上來扶,陸太太卻擺了擺手:“我之前看著檀香不多了,你且再買一些回來。還是要老張家的,雖貴些,到底信得過。”


    小佛堂是一年到頭不斷供的,金香也常常替太太出門買香,自然不疑有他。打發了丫頭,陸太太徑直去了丈夫的書房,一推門正看見他在點雪茄。“薑先生早就說過你肺不大好,怎麽總是戒不了這一口?”


    看著太太嗔怪的表情,陸老爺暗叫糟糕,趕緊把燃著的雪茄剪下一截來擱置在水晶煙缸中。“不過是為著提神罷了,再說出門應酬交際時,大家都要來上兩支,我總不好特立獨行吧!”


    他越解釋,陸太太越是生氣,臉上就跟罩了層寒霜似的:“那些公卿之家、文人雅士,有煙霞癖的還多呢!要不要我替你尋點上好馬蹄土來,你也香上一筒!”


    陸老爺年輕時也出過洋,受西方文化影響頗深,尤其憎惡鴉片,陸太太這話簡直就是當麵在罵他了。


    要是換個脾氣暴烈的,說不得當場就得翻臉。可陸老爺與夫人多年恩愛不是假的,立刻就察覺出了不對勁:“你這又是在哪裏受了排喧,倒來找我出氣。有什麽話好好講出來,咱們夫妻有商有量不好麽?”


    他這番話,實在是入情入理,直把陸太太滿腹的心事都勾了出來。隻見她擰著手中的雪花綢帕子落了座,歎氣道:“良輔,我不是存心想找你吵架,實在是咱們的阿囡,可怎麽辦才好?”


    陸老爺見夫人一邊說話時眼圈都紅了,不由出聲安慰道:“綁票這件事是誰也料不到的,你放心,我已經找過警察廳,必要他們給我個交代。”


    “你敢!”陸太太一急,差點把核桃木椅子都給弄翻了,指著他的鼻子道:“好你個陸良輔,為了兩萬塊錢你連女兒的名聲都不顧了。我告訴你,這事要是張揚出去,我絕不跟你幹休!”


    “才說得好好的,怎麽又急起來了?”陸老爺實在不知道哪句話又把老妻給得罪了


    早知道這事就不該讓這老頭子去辦,陸太太恨恨地重新坐穩當了,將帕子一甩:“你就是大事精明,小節糊塗。你不想想,要是外人知道阿囡被綁了半日,還不知道要說出多少難聽的話來!”


    這確實是他想得不周全了,平日在外威風八麵的陸老爺,隻得低聲下氣向妻子賠罪道:“是是是,我錯了!明天一早就聯絡柳廳長,讓他們把案子撤了。家裏也不許再談論這事,行不行?”


    “這還差不多!”陸太太好容易斂去怒容,嘴角卻又掛上了愁雲。


    陸老爺看得老大不忍:“妙貞,阿囡這回確實是受了些罪,但薑先生已經說了都是皮外傷,養一養就好的,你又何須愁成這樣?”


    “要隻是外傷就好了!”陸太太忍不住斜了他一眼,“阿囡今天一丟,我就審過細雨。她說阿囡午睡醒來時就有些怪,眼神直愣愣的。等聽說今天全家要赴晚宴的事後,也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就這麽跑出去了,她連攔都來不及。”


    這叫什麽話,陸老爺聽得簡直一頭霧水:“晚宴怎麽了?她要是不樂意,大可以不去,哪個逼她了不成!”


    “正是這個道理,”陸太太是很了解自己這個女兒的,一向最愛熱鬧,早兩個禮拜就做好了新衣,怎麽會臨時不樂意了呢!


    “剛才她跟我說,做了噩夢。夢見她哥哥出了意外,還夢見我們倆也……”陸太太有些說不下去了,女兒那惶惑的小眼神看著實在叫人心疼,倒像真是失去了詁恃一般。


    陸老爺倒恍然大悟起來:“原來是夢魘,這孩子沒經過事,一時慌了神也是有的。等慢慢調養過來,也就沒事了。”


    這個道理陸太太自然是明白的,可她就怕不是夢魘那麽簡單。“老爺,那孩子跟我說起夢中給她哥哥辦喪事的情景,真是曆曆在目。可你細想想,打阿囡生下來家中就不曾辦過喪儀。她卻連靈門要紮幾道,錫箔要化幾斤都知道,怎麽能叫我不疑心!”


    這可是怪事!陸良輔無意識地轉動著手中的雪茄:“要不是他們兄妹出去玩時曾見過,又或是學校裏……”


    想了半天,他自己說不下去了。中國人對於喪事的態度從來是既鄭重又避諱,明夷一個女孩子,絕不會讓她胡闖進去。


    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陸良輔也覺這件事大有可疑:“這樣吧,等阿囡的腳好一些,你陪她去趟白雲觀。陸天師與我是本家,一直有些來往。讓他給阿囡看看,就當求個心安也好。”


    陸太太雖然是信佛的,也素聞這位陸天師的大名,一口就答應下來,於是事情就這樣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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