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人分三六九等,行業亦有高低貴賤之別。正經營生分士農工商,外八行則有風馬雁雀。


    士農工商大家都明白,這風馬雁雀熟悉的人就不多了。隻因其中多是犯禁的勾當,惟有江湖中人才略知一二。


    就好比這家玲瓏煙紙店,若不說明,誰又知道它其實是風字門中的一個聯絡站呢?陸明夷有些感慨地看著那塊白底黑字的招牌,掉漆的木頭櫃台上堆滿了肥皂、草紙、牙粉等物,門楣上掛著個銅風鈴,與十五年後幾乎沒什麽分別。


    說到風門,乃是在外八行中排名第一的勢力。分把風、探風、販風、放風、跟風……凡是打探情報、販賣消息,乃至護院保鏢,線人臥底,皆屬風字號。


    風,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魏五曾極慎重地囑咐她,以後若是遇上難事就來找他,就算刀山火海也必定達成。


    上輩子沒用上的這份人情,如今便算她提前支取了吧!陸明夷原本有些猶豫的神情變得堅定起來,徑直走到櫃台前。


    隻見那店麵甚小,生意也很冷清,隻有一個山羊胡子老頭正抽旱煙。四下一打量,陸明夷招呼道:“掌櫃的,有買賣上門了!”


    “想買些什麽,櫃麵上隻管挑。”聽見有人問話,老頭仍是一動不動,半眯著眼睛吞雲吐霧。


    就憑他這個懶散模樣,要真是規規矩矩做生意,隻怕這間小店早就垮了。陸明夷將手在隔板上輕叩了兩下,半挑起眉道:“我要的東西櫃上沒有,需問過掌穴!”


    掌穴是外八行對領袖者的調侃,用在此處就是問主事的人何在。老頭睜開一雙混濁的眼睛,將信將疑地把陸明夷從頭打量了一遍,似乎不大相信年輕輕的姑娘家口中能說出這樣話來:“掌穴好見,卻不知道是哪位老合從中介紹?”


    這是要盤問她的根底了,可惜當初那位風門大掌事如今也不知在哪個地界混著,就算拉了來,隻怕人家也不認得她。陸明夷心思電轉間,臉上仍是不慌不忙:“地有九州,水分三江。既然奔流總到海,何必回頭追故鄉。”


    行走江湖,各有各的前因,不願意透露身份的老頭見得多了。隻是這位姐兒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女眷,他倒有些摸不清路數:“既是同道中人,搭把手也是應當的。如今世道不好。杵門子雖多,別卯嘍!”


    這話的意思是問她到底要做什麽買賣,怕牽涉到官府。陸明夷笑著褪下手上一隻金鑲貓眼石鐲子,輕推過去:“祖師爺留下一飯碗,水有水做,火有火做。我這單買賣,準能火穴大轉。”


    水窮火富,那鐲子是用金絲編成的,隻那顆南洋來的金綠貓眼石,最少也值六七百,可不是火穴大轉。老頭的眼隻往上頭一瞥,登時精光大盛,恭敬地打了個千:“此處不方便,請進內堂說話!”


    這邊正盤道的時候,陸家早已經翻了天。陸明夷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跑出門的,細雨就是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子替她瞞著。


    消息傳到上房,陸太太就是眼前一黑。她這輩子隻得一雙女兒,特別是小女兒,向來當作掌上明珠,怎麽料到會出這樣的事情!


    “細雨,你是四小姐的貼身丫鬟,就是這樣服侍主子的嗎?”花廳內,二姨太一邊安慰陸太太,一邊喝斥道。“還有你們,一個個都是死人呐?就算細雨一個小丫頭片子不中用,你們這些老媽媽呢?領月薪時個個爭先,遇上事倒學起縮頭烏龜來。”


    二姨太被收房前是老太太的丫頭,向來有幾分潑辣脾氣,再說她又是有兒女的人。幾個丫鬟婆子被她罵得隻顧低頭,一聲也不敢吭。


    這一通威風逞下來,二姨太自是得意,卻不防得罪了一個人,就是坐在一旁的三太太梅姨娘。


    對於這樁事,梅姨娘本是做壁上觀的。偏巧她房裏的陳媽也在堂上領訓,便覺得被傷了麵子。她從舞廳出身,最是八麵玲瓏,心中暗恨,臉上卻做出一副擔憂狀細聲細氣地說道:“雖說下人們不中用,二姐倒也不必這樣大發雷霆,好不好地還有太太呢!再說今天這事,也不能全怨她們。”


    眼看眾人的眼光都朝她這邊看了過來,梅姨娘話鋒一轉:“依我說,門房是幹什麽吃的?就聽憑小姐這樣跑出去都不知道攔一攔,莫非哪天賊寇進了咱們陸家門,也是這樣聽之任之嗎?”


    這可把二姨太氣得夠嗆,全家上下誰不知道門房老孫頭是她娘家人,一個剛進門的舞女居然也敢騎到她脖子上,以後還了得?


    當即反唇相譏道:“妹妹這話說茬了,門房又不是看大獄的,哪來的本事阻止主人出入?這不是應了那句俗話,燒香趕走和尚,喧賓奪主麽!”


    這分明就是指著門房啐她的臉,梅姨娘一張粉臉憋得通紅,待要再駁兩句。素來菩薩似的陸太太一手拍在了黃花梨茶幾上,震得茶碗叮當作響。“夠了,阿囡眼下不見蹤影,我的心都要操碎了,你們倒還有空鬥嘴!”


    陸老爺平日最敬重這位原配,她一發火,兩個姨太太雖不忿也不敢再爭持,各自閉了嘴不提。


    訓斥完姨太們,陸太太越想越不對勁。小女兒雖說驕縱一些,卻很乖巧,絕不至於做出這樣離家出走的荒唐事,恐怕另有隱情。


    老爺那頭自然不敢驚動,要不要把長子找回來商量一下呢?陸太太正猶豫著,隻見聽差金貴捧了個白信封,急急地闖了進來:“太太,這是有人用箭射在咱們大門上的!”


    “哎喲……這響箭傳訊可是綁票慣用的伎倆阿!”二姨太雖不識字,戲卻沒少聽。水泊梁山、小五義……本本都有這橋段。


    梅姨娘偷眼去瞧陸太太,隻見她看了信後臉色泛青,整個人搖搖欲墜,多虧大丫頭金香在旁扶著才沒跌下椅子去。


    “快…快……”陸太太一手按著胸口,一邊顫顫巍巍地指著金貴:“去衙門找大少爺回來!”


    “是!”金貴眼見太太的神氣都變了,料得那信上不會有什麽好話,正要照辦。二姨太偏又不合時宜地冒出來一句:“聽說大少爺今兒要去迎接上官,要是唯獨他一個不在,會不會有礙前程……”


    話音沒落,臉上就挨了一巴掌。二姨太在家中縱橫這些年,從沒當麵吃過這樣大虧,捂著臉就傻了。


    陸太太恨得聲直抖:“沒人心的東西,什麽前程能比得過他親妹子,要是出事的是佳人和宜人,我且看你還能不能說出這種混帳話來!”


    太太發落姨太太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更何況二姨太確實是說錯了話,傭人們隻管盯著腳尖裝傻。


    唯有梅姨娘深感出了口惡氣在心中暗喜,上前扶住陸太太勸解道:“太太別惱,二姐實在是有口無心的人。”


    “你也要攔著我嗎?”陸太太板著臉道,她平日對這些姨太太多少看個麵子情,如今為了女兒卻顧不得了。


    “哪能呢!”梅姨娘可不是二姨太那個棒槌,最圓滑不過:“事關重大,必得請大少爺回來做主的,隻是怎麽請法卻要斟酌一二。”


    “大少爺年少得誌,少不得有人嫉妒,說不準趁他不在就要生事。我有個不懂事的想頭,不妨往市辦公室廳掛個電話,就說太太病了。自古一個孝字是頂要緊的,不怕上官不放人。”要放在平時,梅姨娘也不敢出這種觸黴頭的主意。但眼下四小姐的事為重,她料得陸太太不會計較。


    果然,陸太太何止是不計較,簡直如劉邦得了個張子房,連聲道:“說得有理,金貴,可聽見三太太的話了?”


    得了這句吩咐,金貴自然是快馬加鞭去辦。不下半個鍾頭,陸大公子的汽車就開進了院子。


    電話都打到了辦公室,陸益謙以為母親必然病得嚴重,急得一路腳打後腦勺。誰知一進門,卻看見陸太太正好端端坐著,當即吃了一驚:“媽,您沒事?”


    想到自己辦公室丟下的那一大攤子事,又怒道:“是哪個不懂事的下人亂傳消息?”


    “不怨旁人,這都是我的意思,你先來瞧瞧這封信!”陸太太好容易盼來了主心骨,趕緊拉著兒子到璋絨沙發上坐下。


    所謂的勒索信是桑皮紙疊成的一個長方條,上頭寫到:“陸家富貴,欲借兩萬大洋一用。午後四點,跑馬廳外交易。如不答應,恐四小姐有性命之憂,切切!”


    “豈有此理,敲詐敲到我陸家來了,以為上海沒有法律管轄了嗎?”陸益謙氣得將信一把丟在地上:“媽您別擔心,我這就給警察廳柳廳長掛電話。”


    這個兒子是個有能為的,卻過分剛直,像極了他父親。陸太太在心中歎息之餘一把拽住他:“回來!要是一個電話能解決,我何至於用到你,早就豁出這張老麵子了!”


    看兒子仍是一臉不解,陸太太索性掰開揉碎來講:“自古綁匪都是亡命之徒,現在不過是求財。要是知道家中報了警,還不撕票?這是存心要斷了你妹妹的生路呀!”


    本是想勸服兒子的說辭,陸太太說著說著卻忍不住悲從中來:“我苦命的阿囡,好端端地被人綁了,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罪。老天爺要罰,怎麽不把我的命給拿了去!”


    “媽,您別哭啊!”陸益謙眼見母親開始哭天抹淚,隻得把滿腔的憤懣暫且收起,無奈道:“那依著您老人家要怎樣辦?就算要給贖金,也非得驚動爸爸不可,否則哪裏能搜羅到這筆費用呢?”


    兩萬是個什麽概念?就陸益謙這個職位,倘若不徇私舞弊貪贓納賄,每個月的薪水是三百塊,不吃不喝也要存上五年半。


    “不許驚動你父親!”陸太太護女心切,忙虎著臉道:“他也是個石頭做的腦子,倘知道了必要報警的。我這裏還有些私蓄,先拿去救急!”


    陸太太是蘇州大戶人家之女,當初嫁到陸家時妝奩足足占了半條街。陸益謙一點不懷疑她能拿得出這筆錢,但錢還不算重點,這樣姑息養奸實在不符合他的原則,不禁把眉頭皺得死緊:“媽……”


    到了這時,陸太太反把眼淚收了,平靜地看著兒子:“你要還認我這個媽,就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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