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又飄起了雪花。大帥府外書房院子裏的青磚甬道,原本被清掃得幹幹淨淨,如今很快就又落了一層薄雪。張喜雨穿著件貂鼠皮襖站在廊下,優哉遊哉看著飄飛的雪花和紅漆欄杆外在雪中盛開的紅梅。其餘侍衛都遠遠站在東南西三麵廊下,並不靠近。


    外書房內年輕的甘州節度使林玉潤正在與幕僚胡永正說話。


    胡永誌五十歲左右的模樣,身材瘦小,相貌普通,可是一雙眼睛極為清澈。十五年前,胡永誌初拜相,在承安帝的支持下開始進行改革,卻因反對力量過於強大,改革失敗,胡永誌從此辭官歸隱。兩年前,承安帝微服出京,親自拜訪胡永誌,請他出山教導侄子林玉潤。胡永誌為報承安帝知遇之恩,一直盡心盡力教導陪伴林玉潤。


    林玉潤親自端了一盞茶奉給了胡永誌:“胡先生,喝口茶潤潤喉嚨吧!”


    胡永誌接過茶盞飲了一口,抬眼看向林玉潤,見他雙目清泠泠看著自己,等著自己講課,神情極為專注,心裏不禁一陣欣慰,腦海裏浮現出《世說新語·言語》中的一段對話: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車騎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庭階耳。”


    想到這裏,胡永誌心道:我為何總想著好好教導阿沁?其實就好比芝蘭玉樹這些珍貴的草木,我也想使它們生長在自家的庭院中啊!他放下茶盞,微微一笑,問道:“阿沁,你覺得前朝滅亡的原因是什麽?”


    林玉潤聞言,濃秀的眉頭微微蹙起:“先生,蔡相在禦書房給我上課的時候,斷言說前朝亡於天災,可是我總是覺得沒這麽簡單,便遍翻典籍、當時人的筆記和各地的縣誌,我得出了不同的結論。”


    胡永誌神情不變:“說來聽聽!”


    林玉潤畢竟才十六歲,還做不到沉穩如山。他壓抑住內心的躁動,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紅木格子窗,看著外麵紛飛的雪花,緩緩道:“先生,我以為前朝之所以滅亡,在於內因和外因的雙重作用。內因在於前朝末年,那些大地主大商人和官僚勾結在一起,對自己拚命減稅,而對百姓卻竭力加稅,肥了自己卻窮了國家和百姓;外因在於海外諸國發現了大量銀礦,用這些銀子大肆購買我國的絲綢、茶葉,以致江南肥饒之地,大量改農田為桑茶,導致糧食產量一年比一年低,以致於一個並不算是嚴重的天災就無法抵禦……”他冷笑一聲,道:“一個個嘴裏說著仁義道德,做的卻是與民爭利肥己肥私,豈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樣的人掌握國家權柄,國家焉有不亡之理!”


    胡永誌靜靜坐在那裏,眼睛不知不覺濕潤了——當年他正是看到了大周王朝繁華昌盛下暗藏的深重危機,這才勵誌改革!


    林玉潤看向窗外。院子裏空蕩蕩的,隻有張喜雨站在廊下,其餘人都站得遠遠的。


    林玉潤轉身看向胡永誌,聲音壓低了一些:“先生,大周朝綿延了幾百年,無數的商人通過與海外的絲綢、茶葉和瓷器貿易發了財,他們花了一百年時間,用金錢培養自己的子弟讀書科舉,進入仕途,然後繼續運用他們手裏的金銀,迅速升遷,控製吏部和禦史台,最後朝中遍布他們的人,這些人的代表,便是章氏和蔡氏……”


    胡永誌眼睛精光四射:“阿沁,對於這些,你的打算是什麽?”


    林玉潤微微一笑,說出了四個字:“聯蔡抗章,改革科舉。”


    胡永誌不由笑了起來:“阿沁,不用急,慢慢來,你才十六歲,你有的是時間。”


    林玉潤笑了起來:“先生,我們有的是時間。”他並不滿足於做一個守成之君,他想解除大周在歌舞升平的盛世繁華中暗藏的致命危機!


    胡永誌離開之後,張喜雨站在那裏開始指揮了起來:“先服侍大帥淨手,快一些!”又指揮另一批人:“快把大帥的午膳送進來!”


    林玉潤用香胰子淨了手,在黃花梨木雕卷草紋方桌前坐了下來,剛拿起筷子,小廝落雨就進來稟報:“啟稟大帥,許大人來了!”


    張喜雨正在一邊侍候,聞言便嘀咕道:“許靈怎麽這時候來了?”許靈一向機靈,怎麽在大帥用飯的時候過來了?


    林玉潤道:“我命人叫他來的!”


    張喜雨一向護短得很,林玉潤這麽一說,他馬上笑容滿麵迎接許靈去了。


    許靈進來後剛行罷禮,便聽到林玉潤道:“許靈,陪我一起吃吧!”


    聞言許靈笑了:“大帥,末將已經在家裏用過午飯了,您用吧,我在一邊陪您就行!”大帥這裏的小灶他實在是吃不慣。


    林玉潤也不勉強他,在張喜雨殷切的侍候下用罷午飯,用香茶漱了口,這才看向許靈:“昨晚你家那個女孩子,我忘記賞她了。”


    許靈笑嘻嘻道:“大人,玉芝是自己人,不用客氣!”


    張喜雨一聽到林玉潤說什麽“那個女孩子”,當即豎起了耳朵,生怕自己錯過了什麽。要知道,對下人的賞賜,阿沁從來不管的,這次怎麽親自過問此事了?


    林玉潤黑泠泠眼中浮起笑意,語氣卻依舊是淡淡的:“張叔,讓人把我吩咐的東西送到許靈宅子去吧!”


    張喜雨心裏直癢癢,可是阿沁明顯是要支走他,他不好留下的,隻得磨磨蹭蹭離開了。


    林玉潤目送張喜雨離開,抿嘴笑了,看向許靈:“船隊組建得怎麽樣了?”


    許靈微微一喜,拱手道:“啟稟大帥,船隊已經組建完畢,明年秋天就能從海外運回大量鐵礦石!”


    林玉潤修長的手指在黃花梨木書案上點了點,發出“篤篤”的聲音:“等一下你陪我去城外看看他們仿造的火槍!”


    許靈眼睛一亮,笑吟吟答應了下來,忍不住又道:“大帥,若是咱們真的能大量仿造火槍了,能不能先把尉氏、臨水、常平那幾個與西夏接壤的縣的衛所給裝備了?”


    林玉潤起身,在小廝的侍候下穿上鬥篷,大踏步向外走去。


    許靈緊緊跟著他,終於聽到了林玉潤的回話:“放心吧!”他不禁笑了起來,腳步愈發輕捷起來,大步追了上去。


    張喜雨一問跟林玉潤的隨從,這才知道林玉潤命人送兩匹鬆江闊機尖素白綾、兩匹大紅宮緞、兩匹大紅五彩妝花纏枝蓮紋緞和十斤上好清水綿到許靈宅子裏去。


    聽了隨從的回稟,張喜雨心道:一般賞人,常見都是幾錢銀子,多了的話也才一兩銀子,阿沁怎麽一下子賞這麽多?難道是那個女孩子特別美麗,入了阿沁的眼?他琢磨了一陣子,便道:“我這會兒恰巧閑著,我去送吧!”


    隨從忙答了聲“是”。玉芝聽了,略一思索,笑嘻嘻道:“寒星小哥,你且等我片刻!”她略一收拾,又湊過去讓王氏看,確定無礙了,這才起身隨寒星出去。


    阿寶正坐在炕上捏著筆寫字,見狀放下筆就跳了下來:“姐姐,我跟著你去!”


    玉芝和寒星已經走到了正房門外,聞聲一起停下了腳步。


    阿寶小猴子般跑了過去,一下子擠在了玉芝和阿寶之間。


    玉芝見他可愛淘氣,隨手捏了捏阿寶的臉頰:“走吧!”心裏卻道:小孩子的臉好好軟啊!


    寒星一邊走一邊道:“我們大人隨大帥出城了,今晚不回來了,留下我看家,恰巧孫鶴來了,我便倆叫你!”


    進了東隔壁宅子,寒星直接引著玉芝去了東廂房。


    玉芝一進門,一個坐在雞翅木官帽椅上的青年便站了起來,含笑道:“是陳大姑娘麽?”


    玉芝眼波流轉,笑盈盈打量了孫鶴一番,見他約莫二十四五歲年紀,中等身量,生得極為普通,便屈膝行了個禮,叫了聲“孫大哥”。


    孫鶴沒想到玉芝年紀這麽小,而且這麽美麗,心中吃驚,麵上卻也不顯。


    彼此廝見過了,坐下說話。


    孫鶴開門見山,道:“我先前一直開綢緞鋪子,有一個相熟的鬆江客商趙三哥,他運來了六百兩絲線,現如今還堆在運河碼頭的船上。他急等著發賣了回家過年,我便還價四百五十兩銀子,預備在高升客棧東隔壁賃下一間門麵,雇兩個夥計開一個絲線鋪子,發賣各色絲線。我正在尋人合夥,大人派寒星過來一說,我便過來了!”


    玉芝聽了,便與孫鶴細談起來,得知買絲線的本錢加上房錢,再加上夥計的工錢和各項雜費,她和孫鶴一共須出本錢六百兩,五五分成,一人三百兩。不過玉芝畢竟是謹慎人,談好之後,微微一笑,道:“孫大哥,我明日去門麵那裏看看,再做決定,可好?”


    孫鶴也笑了起來:“如此甚是妥當。”他與玉芝約定好明日見麵的時間地點,便起身告辭。


    玉芝和寒星剛送孫鶴離開,還沒回去,遠遠便看到前麵燈籠影影綽綽,幾個青衣侍衛簇擁著一個穿著貂鼠鬥篷的人走了過來。


    待人走近了些,寒星認出是大帥府的張總管,忙低聲和玉芝說了,便迎了上去。玉芝和阿寶默默跟著寒星上前行禮。


    張喜雨看了一眼寒星身後的美麗少女,淡淡道:“進去再說吧!”


    玉芝知道這是大帥府的總管,心中好奇,於是跟著進去了。


    張喜雨在東廂房客室的官帽椅上坐下,撫摸著手裏的赤金鏤空手爐,對著玉芝抬了抬下巴:“這位姑娘是陳娘子鹵肉家的大姑娘麽?”


    玉芝心中吃驚,答了聲“是”。


    張總管沒想到正主在這裏,一雙利目上上下下打量了玉芝一番,發現她穿著毛青布棉襖,係了條玄色繡花裙子,打扮得很是普通,烏發如雲,小臉雪白,尤其是一雙眼睛,秋水一般,顧盼多情。他總覺得這陳玉芝看上去似乎有些熟悉,卻又說不出哪裏熟悉,便繼續打量著玉芝。


    玉芝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都是美人,早習慣了別人的打量,因此不卑不亢站在那裏,任憑張總管打量。她也打量過了張總管,張總管約莫三十一二歲年紀,生得清秀白皙,眉眼溫潤,可是舉止動作卻絲毫不顯女氣。玉芝已經猜到這位總管是宮裏的太監,因此也不怕對方對她有什麽心思。


    張總管發現玉芝是細高挑身材,比一般女孩子要高一些,可是分明還沒有發育,身子平板,而且眼睛清澈純淨,並不是那等風情萬種的女子,心下略微放鬆了些。臨出京,陛下特地交代了,說阿沁雖然能幹,可是畢竟年紀小,怕被人引誘學壞了,讓他多用心。


    這時候宅子裏的小廝送了茶進來,寒星恭謹地遞了一盞給了張總管。


    張總管剛端起茶盞要飲,忽然心念一動,當下抬眼看向玉芝。


    東廂房客室裏點著四個白紗燭台,照得室內一片光明,這位陳大姑娘背脊挺直立在那裏,不管是五官神情,還是立在那裏的姿態,居然都有幾分像大帥!


    張總管手一顫,一下子把茶盞放回了手邊的雞翅木雕花小幾上,又打量了玉芝一番,心裏這下子明白了過來——原來這個女孩子生得與大帥有幾分相似,怪不得大帥對她另眼相看!想通之後,張總管不由悄悄鬆了一口氣,笑了起來,道:“陳大姑娘,大帥昨晚用了你做的晚飯,很是可口,吩咐咱家送些物件來賞你!”


    玉芝頓時心跳有些快,忙屈膝道:“謝大帥賞!”


    張總管見她依舊不卑不亢,心下也覺得不錯,心道:此女真是陋室明娟,如今歲數還小,已經如此美麗,若是長成,不知道還會如何動人,沒想到市井之中居然有如此人才……若是身家清白,收到大帥府伺候大帥也未為不可,隻是大帥脾氣孤拐,不一定願意收用一個與自己長得像的丫頭……


    想到這裏,張總管便不再多說,留下賞給玉芝的巨大氈包,起身告辭。


    寒星帶了宅子裏的人一起出門,齊齊恭送張總管離開。


    待青衣侍衛簇擁著張總管進了斜對麵的大帥府,寒星這才和玉芝阿寶一起往家的方向走去。


    玉芝心事重重帶著阿寶先回了家。她剛進了正房堂屋坐下,寒星就帶了兩個小廝把大帥府的賞賜送來了。


    玉芝見狀,略一思忖,讓小廝把氈包直接送到了自己住的東廂房,拿了幾粒碎銀子賞了那兩個小廝。


    寒星見她心事重重,也不多說,隻是道:“有事明日見麵咱們再商量!”


    玉芝看向寒星,終於抿嘴笑了:“我明日見了你再說詳情!”


    寒星離開之後,陳耀祖和王氏也過來了:“玉芝,這是什麽呀?”


    玉芝正在打開氈包,見狀抬頭一笑:“爹,娘,待我看看再說!”她打開氈包,發現裏麵是兩匹鬆江闊機尖素白綾、兩匹寶藍宮緞、兩匹大紅五彩妝花纏枝蓮紋緞和十斤上好清水綿——怪不得氈包這麽大,原來裝這麽多東西!


    王氏眼睛都亮了,蹲下來細細撫摸著,不停地讚歎著:“哎呦,這可都是好東西啊,娘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麽好的東西呢!”又道:“這些白綾和清水綿可以做四套輕薄暖和的白綾襖,寶藍緞子可以做兩條裙子,大紅五彩妝花纏枝蓮紋緞可以做一件通袖袍子和一件比甲……咱們娘們今年的過年衣物都有了!”


    玉芝也猜到了阿沁的心思,大約是阿沁昨晚見她衣服過於粗陋,這才命人送來這個。她莫名地覺得有些鼻酸,心道:這難道就是人家說的母子連心……


    片刻後,玉芝啞聲道:“娘,就按你說的做吧,明日我就叫了裁縫過來,不然你太辛苦了!”


    王氏原本想說自己可以做,可是轉念一想,發現距離過年不遠了,這些衣服的確做不出來,便道:“也給你爹和阿寶一人做一件白綾襖,家裏還有些先前許大人賞的綢緞,到時候給你爹和阿寶也做套過年的新衣服!”


    玉芝起身,忽然抱住了她娘王氏,把臉貼在了王氏的肩上。


    王氏笑了起來:“你這孩子,這麽大了還撒嬌!”


    陳耀祖和阿寶也笑了起來。


    第二天天不亮玉芝就起來了,把鹵肉安排停當桶子雞做好,她便匆匆洗了個澡,換了潔淨衣物,帶著阿寶出門找寒星去了。她今日要和孫鶴去看店鋪,說好了要寒星也跟著去,這樣她放心一些。今日倒是沒有下雪,隻是比昨日還冷,寒星穿著件皮襖出來,還凍得直跺腳。他見玉芝和阿寶還是和昨日一樣穿著毛青布棉衣,便笑著道:“你們不冷麽?”


    玉芝笑嘻嘻打量著寒星:“我們年輕,火力大,不像某些老年人,穿得跟棉花包一般!”阿寶笑了起來。“老年人”寒星也笑了起來,三人一起往高升客棧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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