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醒來走出側房的時候,煬蚵還在地板上熟睡。


    他換了一個姿勢,整個身體平躺下來。事務所的寬度委屈了他的身體大小,他的尾巴順著牆麵向上彎曲,又耷拉下來,在空中形成一個圈。


    可能是我的腳步聲太響,煬蚵從睡眠中醒來,眨了眨困倦的眼睛。


    “我睡了多久了?”他問我。


    “我也不知道,地獄裏是沒有時間的。”


    事務所的大門打開,煬蚵把他的尾巴從門口順出去,平攤在樹枝上,這才勉強能夠伸展腰身。


    “接下來打算去哪裏?”我問他。


    “感覺睡了好久好久,但還是有些疲憊。”


    “不回人間去玩了嗎?”


    “我有點想回師傅那裏了。”


    “那你去吧。”


    煬蚵猶豫了一下:“但是我回去之後,可能就要閉關修煉,不能做您的護法了。”


    “那你更想做護法,還是更想回去閉關呢?”


    “嗯……我想閉關的。”


    “那你回去吧。”


    “但您的客人還沒有接待完,我覺得我就這麽提前結束這份工作了,有些不負責任。”


    “我的工作已經過半了,還有六十二位客人,之後執筆的工作大概會告一段落。不知會就此棄筆去往他處,還是重回人間,這些我都還沒考慮好。如果你想要繼續完成工作的話,就留下來吧。”


    “六十二位客人,應該很快的吧?”


    “我不知道,時間是相對的。”


    “如果我不完成工作就回師傅那裏去了,也許我會很不甘心的。好像出來遊曆這麽久,一件事情都沒有辦成一樣。”


    “那就留下來吧。”


    煬蚵回頭看了一眼門外的大樹:“我會像蟒蛇那樣盤在樹冠中,隨時觀察事務所中的情況。如果您有什麽需要,喚我便好。”


    “辛苦你了。”


    煬蚵點了點頭,往後退出門外,像蛇那樣在樹枝上匍匐爬行,隱身於茂密的枝葉中。


    我點燃了蓮花燈,等待著第九十九位客人的獻身。


    門還沒關上,客人已經出現在門口。身影和氣味都十分熟悉,山羊頭,惡魔尾巴,身上還穿著服務生的製服。


    “執筆大人,我們好久沒見了。”


    我花了一點時間回憶他的名字:“朗伯?”


    惡魔走進了一些,他摘下自己的白手套,優雅地坐在木椅上:“是的,執筆大人。是我,朗伯。”


    “的確啊,好久不見了。喝茶?”


    “天天在咖啡廳工作,茶和咖啡都喝夠了。請給我清水就好,謝謝你了。”


    我給自己沏茶,給朗伯倒了一杯清水。


    “你今天找我,是為了什麽事呢?”


    “我和路西法分開了,他找了幾位來自人間的情人,把他們帶回咖啡館中取樂。”


    “你對此事是怎麽想的?”


    “我並不難過,這是我們惡魔的習性,我也了解。你沒有辦法去改變一個惡魔的特性,更無法改變路西法。”朗伯說著,喝了一口清水。他的語氣很平靜,始終帶著一種極力自製的優雅。


    “那你打算怎麽辦呢?還想繼續在咖啡館裏工作嗎?”


    “這是我今天想來和您討論的事情。我在咖啡館裏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看到了很多極度的歡愉和墮落,現在感到有些厭煩了。”


    “離開後,有打算去哪裏嗎?”


    “我們惡魔能做的職位十分有限。或是與人類製定契約騙取靈魂,或者製造混沌,或者在與光明為敵,嘲笑天使的迂腐。我在咖啡館工作之前,這些工作都做過了。每件都不是很感興趣,最後才來到咖啡館中,端了兩百年的盤子。”


    “那如果轉世投胎做人類呢?”


    “也想過,比較難吧。現在想去人間的靈魂很多,投胎通道擁擠不堪。我不好爭鬥,對排隊一事更是討厭的不行。如果做人之前就要排隊排成這個樣子,那我寧願不做人了。”


    “這樣啊,那還有什麽別的選擇嗎?”


    “我其實對東方地獄不是很熟悉,不知道這裏的惡魔都在做什麽,所以就打算先過來看看吧。不去人間,不去天庭,宇宙這麽大,總歸能找到我想做的事情。”


    “也是,你很樂觀。”


    “大人,我倒稱不上樂觀,隻能說比較理性罷了。和路西法玩愛情的遊戲之前,我就知道一旦與他分開,我便不會想在咖啡店工作了。一直都配合著他玩小遊戲,也是因為還沒想好之後要做什麽吧。”


    “你們是怎麽分開的?”


    “我提的。”


    “你看到他與他的人類情人在一起享樂,會嫉妒嗎?”


    朗伯低聲笑了:“我是惡魔呀,執筆大人。我是所有原罪的綜合體,當然會嫉妒了。”


    “你的嫉妒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


    朗伯的深情突然黯淡下來,雙眼發紅,好似壓抑著一股暴怒:“想要狠狠地質問路西法,撕扯他的翅膀,折斷他漂亮的惡魔角。想要把那些人類的頭顱砍下來,扔進地獄火中炙烤。想要毀了關於那個咖啡館的一切,所有美好的回憶都不值得留存。”


    “你為什麽沒有那麽做呢?”


    怒氣在一瞬間就消失了,朗伯的眼睛也恢複原本的平靜,就好似剛才所說的那些與他毫無關係:“我說過了,執筆大人。我非常理性。如果那麽做的話,會置我於不利之地。我當然是不會那麽做的。”


    “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


    “為什麽?”


    “用理智壓抑自己本能中所帶的衝動,是一件相當消耗精力的事情。用人類的觀點來說,就是無時不刻都在用潛意識中所存在的超我,來控製本我。作為惡魔,你意識到你自身的一些特質會將你置於不利之地,於是將它們深深壓製。這種壓製本身就是一種壓力,還是一種自己控製自己的壓力,相當的累啊。”


    朗伯聽完後,感覺好像稍微放鬆了一些,他的耳朵向下耷拉著:“是,有點累了。”


    “也許不用那麽快思考之後的去路,先休息休息吧?”


    “在精神壓抑的時候,連休息都變成一件難事了呢。”


    “是啊,有的時候明明休息了很久,卻覺得自己沒有休息。”


    “我現在就是這種情況,也讓我有些困擾。”


    “作為惡魔,就算不考慮之後要做什麽,會怎麽樣呢?”


    “不會怎麽樣,地獄中的閑散惡魔多的是。”


    “那要不要試試看,閑散一回?等閑散無聊了,再說之後的事情?”


    “也許我該學習一下怎麽好好休息。”


    “我之前有段時間和你的狀態挺像的,總想著接待客人的事情。既然得到了這份工作就要好好做,不停做,以為靈體的狀態是不需要休息的。”


    “然後呢?”


    “然後我發現,就算是靈體也會有累的時候。這種疲憊像是遵循某種能量流動周期的規律。隻要能量在流動,無論以哪種方式呈現,都會有峰值,有低穀。在能量低穀的時候,我就會很想休息。”


    “那你是怎麽休息的?”


    “就允許自己休息嘛,勸告自己一下,讓客人多等一會兒沒什麽大不了的。更像是把一部分的精力收回到自己身上了,這種對自身的關注讓我更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麽。”


    “內觀和照見永遠都是相輔相成的。”朗伯聽起來若有所思。


    “是呀,所以更需要好好休息啦。連內觀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又怎麽照見呢?”


    “有點道理,我應該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一下了。”


    “打算去哪裏休息呢?”


    “這個倒是還沒想好。我在地獄中這麽長時間,咖啡館應該是最舒服的地方了。這也是我在那邊工作了那麽久的原因。現在啊,我是不想回咖啡館去了。”


    “那就在這裏看看吧,也許能找到你覺得舒服的地方。”


    “嗯,嗯。”


    有一股強撐著的力好像從朗伯的身體內部開始融化,他的眼皮耷拉下來,看起來很是疲憊:“突然就很困了,我要離開了。”


    “嗯好,祝你之後一切都好。”


    朗伯非常禮貌地欠身致意:“也祝大人您接下來的工作,一切順利。”


    一陣風吹來,事務所的門自己開了。朗伯身上的白色羊毛隨著風飄動著,他疲憊卻優雅地笑著,轉身走入沙沙樹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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