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第九十六號客人。


    “砰”一聲,大門直接被踹開,一隻渾身赤紫的牛頭怪喘著粗氣,氣勢洶洶地大步走進來,整個事務所的地板都被震的咣咣響。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牛頭怪的鼻孔一張一合,鼻孔中冒出的白氣震的他的黃銅鼻環上下起伏。我默默沏茶,特地把他的茶泡的濃了一些。


    “喝口茶,消消氣。”


    “喝什麽茶!我哪裏有心情喝茶!”


    他的渾身冒著一股熱浪,整個房間裏頓時熱得像桑拿房。


    “敢問牛兄大名?”


    “在下是混沌魔王邢烏者,你竟然不認識我。”


    “魔王還是先喝口茶,消消氣吧。”


    “哼!哼!”


    邢烏者拿起茶杯,咕咚咕咚悶下一杯。他好似沒有味覺,也沒有抱怨這茶苦。


    “再來一杯!給我好好消消氣!”


    我從櫃中搬出一個瓦罐,直接把茶水注入瓦罐中供他飲用。邢烏者抱起瓦罐就是一頓往下灌水,拳頭大的喉結上下蠕動。事務所中的溫度稍微降下來些許,邢烏者一抹嘴巴,把瓦罐往木椅旁一杵。


    “氣死本王了!媽的!這都什麽事兒!”


    “還要茶嗎?”


    “氣飽了,現在又喝飽了。”


    我鋪開紙筆,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平緩:“你今日找我是為了何事呢?”


    “何事何事,我能有什麽事!”


    “看你這麽生氣,發生了什麽?”


    邢烏者站起來猛拍了一下我的桌子,哐當,桌子的邊角凹陷下去一塊:“發生了什麽!老子真的要氣炸了!你問我發生了什麽!”


    “慢慢說,如果不想說也可以說別的。”


    “你別打岔。”


    “好,那你說。”


    “我真的是搞不懂了,人類算是個什麽玩意兒?”


    我沒有接茬,等著他自己說下去。


    “我堂堂混沌魔王為什麽要在人間受這份罪!”


    邢烏者說完,又是猛拍了幾下我的桌子。墨水濺了出來,桌角徹底被拍斷。


    “你,坐下慢慢說,別拍桌子了。”


    “讓我撒撒氣都不行了!”


    “撒氣有很多種方式,拆桌子可以撒氣,說話也可以。在我的事務所裏,隻允許後者。”


    “真他媽憋屈!”


    “你要麽也可以現在出門,錘天捶地隨你,但出去之後就不能再回來了。如果你想要現在和我說話,那就好好說話。”


    “你在威脅我混沌魔王!”


    “我在和你說清楚狀況,然後你自己做選擇。”


    邢烏者瞪著我,雙目赤紅已經脹滿血絲。他的鼻孔收縮越來越快,事務所的溫度又在升高。


    他突然站起來,轉身走到事務所的門口,打開大門衝著門口開始咆哮。


    “啊——————”


    地獄深處傳來回音。


    “啊————————”


    邢烏者又繼續咆哮了兩聲。


    “啊——————”


    回音激蕩著,我透過敞開的大門看到門口的樹葉被震的散落。


    “啊——————”“啊——————”


    如此大概持續了四五次,邢烏者好像剛剛好消了點氣。他走回木桌前重新坐下,又問我要了一瓦罐的茶水,咕咚咚灌下。


    “消氣了?”我試探性地問道。


    邢烏者抹了把嘴,揮了揮手:“得得,就這樣。”


    “那說說吧,發生了什麽,把你氣成這個樣子?”


    “人間不值得啊!”


    “怎麽就不值得了?”


    “唉!”邢烏者重重出了口氣,“我啊,在百年前失去肉身之後,就一直在人間閑逛。看到人格弱又不穩定的人類,就會進到他的身體裏玩上個幾圈,就此也體驗了做不少人的經曆。”


    “我可以理解為奪舍嗎?你占有了別人的身體,代替了別人的主人格?”


    “代替不了,最多就是借著他們的身體玩玩而已。反正最近的這個身體的主人啊,名叫王真真,一女孩兒,我在她身體裏呆了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對於人類時間來說很長誒。你一開始是怎麽進入到她身體中的?”


    “小姑娘麽,在學校裏被人欺負了。一群混混找她麻煩,正好被我瞅見了。我這魔王啊,就好打抱不平,滋溜就鑽到她身體裏去了。借由她那小細胳膊小細腿兒的,把那些混混都給收拾了一遍。”


    “然後呢?”


    “她那身體不經用啊,打完了一圈,自己手指和手腕也骨折了,休養了好幾個月。自那以後,我就在她身體裏住下了。”


    “那時王真真多大?”


    “也就十二三歲吧?小姑娘,又小又瘦。我之前住的身體都是大老爺們兒,沒住過這麽小的身體裏,也想換換口味。”


    “十二歲入住的,二十七年,也就是姑娘三十九歲的時候,你才離開的?”


    “對啊,我們吵架了,昨晚才剛離開,氣死我了。”


    “發生什麽了?怎麽就吵架了?”


    “王真真和她爸爸一起住,沒有媽媽。她爸又是賭徒一個,外麵欠了不少錢。王真真讀書一般,長相一般,脾氣倔強,倔就倔吧,還不會打架,所以在學校裏沒朋友,盡被欺負。


    我住到她身體裏之後啊,就經常和她聊天說話。她稱我為幻想中的朋友,叫我牛牛。我堂堂混沌大魔王,竟然叫我牛牛!”


    “也挺可愛的。”


    “你說什麽?”


    “沒事沒事,你繼續說。”


    “有我在,就沒人敢欺負王真真了。我幫她把那些混賬小王八蛋們全都修理了一遍,欺負過她的人一個都不能落下,該揍的揍回去,該扔臭水溝裏就扔臭水溝裏。


    結果,王真真竟然被找了家長。學校校長,那個臭老頭子,說王真真可能有暴力傾向,讓王真真她爸帶她去見心理醫生。


    她爸那個賭鬼,自己錢都還不上,怎麽可能帶王真真去看什麽心理醫生?


    後來那些被打的學生家長又帶著自己的孩子上門來索要賠償。


    她爸沒錢啊,隻能給別人賠笑臉。等別人走了之後,再把家門關起來,把王真真暴揍一頓。


    王真真把這一切都怪到了我頭上,說我是壞牛牛,讓她做壞事,傷害別人。


    我想吧,行,好人沒好報,我走還不行嗎。結果王真真在她的潛意識中竟然搭建了一個地牢,把我扔了進去。


    媽呀這下可好,老子想走也走不了。”


    “你不是混沌大魔王嗎,區區人類的潛意識地牢能困得住你?”


    “你太低估人類的潛意識了,潛意識中的那種糾纏的強大引力對於我們魂魄來說,實為致命。”


    “為什麽?”


    “這個地牢,不僅僅是鋼筋水泥的地牢。這個地牢還有王真真每個禮拜會來看我,會需要我的安慰,會想要和我聊天,抱怨她在生活中遇到的種種事情。她需要我在那邊接受她所有的負麵情緒,但她同時又不放我出來。”


    “你享受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嗎?”


    “享受?她需要我,我就得在啊。”


    “為什麽?”


    “一開始那團爛攤子的確是我搞出來的,她的手指和手腕骨折落下病根,也的確是我幹的。我就想著保護她,誰知道人類世界中的規矩那麽多。”


    “看來內疚要比鋼筋水泥更加堅固。”


    邢烏者不服氣地喘了口粗氣:“內疚?我才沒有內疚。”


    “那你們怎麽就吵架了?你怎麽就從地牢裏跑出來了?”


    “她要結婚了,我很生氣啊,我告訴她那個男人不行。她不聽!她說自己已經三十九歲了,再不嫁就要孤獨終老了,她不想孤獨終老。


    我說你還有我啊!


    她說我不存在,我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幻影,是她童年時想象出來的玩伴,是她的暴力因子。


    她討厭我,她寧願沒有我的存在,這樣她就不會在生氣的時候亂摔東西了。”


    “然後呢?”


    “在她結婚的那天,我實在看不過去了。那男的就是一徹頭徹尾的偽君子,嘴上說著一定會照顧她一輩子,其實放屁,結婚後絕對就是躺在沙發上使喚媳婦兒的那種廢人。


    這種人我大魔王看多了!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我可不要王真真辛苦了大半輩子還要被這種男人使喚,我就在她婚禮的時候跑出來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潑了新郎一臉酒,然後摔門而出。等王真真跑出百米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可是晚了,要挽回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王真真哭啊,鬧啊,讓我滾出她的身體。我說我這麽做是為了她好啊,她罵我是惡鬼,是地獄的惡魔,我毀了她下半輩子的生活。


    我氣她看不穿事實,一怒之下,一腳踹開地牢大門就走了。


    之後我就到地獄裏來了,拿那些孤魂野鬼撒氣,摁在地上揍到他們昏過去,再揍醒。


    反正這地獄中可沒人間那麽多規矩,我想怎麽胡來都可以!”


    “原來是這樣,”我喝了一口茶思考了一下,“我接下來說的話,你可能會生氣,你想聽嗎?”


    “我都已經這麽生氣了,還能更生氣?”


    “能,所以你想聽嗎?”我又問了一遍。


    “聽聽聽,不差這一句半句的。”


    “王真真其實在某一點上是對的。”


    邢烏者瞪大了眼睛,一副要吃了我的樣子:“你說!她哪裏是對的!”


    “你過分幹預了她的生活。你本就是遊魂,暫時駐足在她的身體裏,因為自己的性子幫她出氣,又因為自己內疚遲遲不走。


    雖然王真真也有舍不得你走的部分,但你作為獨立的靈魂,明明可以有一段屬於自己的獨立的生命體驗,為何要去占領他人的身體呢?”


    “我這不是不想投胎嗎!”


    “王真真的靈魂是獨立的,你應該尊重她的選擇。就算你看出了她將要結婚的男人很差勁,但那是她想要的,就讓她去做。


    你借由她的身體做出這些行為不是為了她好,而是在多管閑事。”


    “這怎麽叫多管閑事了!”


    “每個靈魂都有自己的學習方式和速度,如果她沒有體驗過,你說破嘴都沒有用。你這樣直接奪去了她一個可能學習人生課題的機會,不就是過度插手,多管閑事嗎?”


    “我!我!”


    “如果你真的為了她好,就讓她自己去體驗屬於自己的人生。肯定會有不順,痛苦,但也會有幸福,快樂。這些都是人生很重要的體驗部分,並且是專屬的體驗。


    你想要和她共享這些本應該獨屬於她的經曆,不是邊界不清,很貪心嗎?“


    “我……”


    “所以你自己想想你有沒有理由這麽生氣。


    人類一生能有幾個二十七年?你已經和她共處了那麽久,如果你真的祝福王真真,剩下的二十七年要不要讓她獨立地去體驗?”


    “可是我……不放心。”


    “她需要自己成長的時間了,你已經做了很多了,陪了她很久很久了。我相信她的內心深處也是也很感謝你的。”


    邢烏者歎了口氣:“也是,為了個人類,操這份心做什麽。”


    “也是緣分吧。”


    “再給我來罐茶。”


    我把陶罐裏灌滿茶,邢烏者又是一口氣喝完。


    他原先緊繃的肌肉逐漸放鬆下來,看起來情緒好像緩和了一些。


    “我就喜歡你這種有話說話,不拐彎抹角的人。”


    邢烏者喝完水,把陶罐抱在懷裏,像抱了個抱枕。


    “那也是你明事理,沒有因為逆耳的話更加生氣。”


    “如果所有人說話都跟你一樣直爽就好了。”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真的在想什麽,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該如何去精準地表達自己的意思。


    對於人類來說,這是需要長期學習和練習的事情。”


    “人類可真笨。”


    “那你接下來打算去哪裏呢?”


    “哼,我這氣可還沒消完呢。得再找幾隻野鬼消消氣,之後再考慮之後的事情。”


    “嗯,也行。那你去吧。”


    邢烏者捧起懷裏的陶罐:“大人能不能給我罐茶,這茶挺好喝的,我想帶在路上喝。”


    我接過陶罐,注滿,用酒塞封住陶罐口:“拿去吧。”


    邢烏者接過茶罐,抱在懷裏,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走咯。”


    “再見。”


    混沌魔王仰著他驕傲的牛角,晃著腦袋,渾身的腱子肉抖擻。


    他抱著寶貝陶罐茶,一腳踹開大門,晃蕩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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