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中迎來了第九十號客人。


    一個年長的白人老者慢步走入事務所,老者戴著很高的帽子,身著金黃色絲綢馬褂,脖頸上掛著一串長長的用五顏六色彩寶製成的項鏈,項鏈的最底端掛著一個銀製十字架。他的右手上戴著兩枚戒指,左手上戴著三枚,每枚戒指上都鑲著碩大的寶石。老者看起來八十有餘,容光煥發,步伐有力,麵容稱不上慈善,但也不凶惡。


    “願主保佑你,我親愛的朋友。”


    “你好,請坐吧。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老者坐下後稍微整理了一下袍子,他好像對這把小木椅子不是很滿意。


    “教皇弗朗西斯,你是否認得我?”


    “這應該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麵吧。”


    弗朗西斯摸著自己手上的戒指,點了點頭:“這倒是沒錯。”


    “請問你今日找我是為了何事呢?”


    “我還沒死,我的身體正在人間冥想,神識跑到地獄中察看,正好看到你的事務所正在營業。你的事務所很奇妙,和地獄中的其他一切都格格不入。我覺得有意思,就想來拜訪一下這地獄的大樹中住的是哪位神明。”


    “我並不是神,我是一位普通的地獄官員,是有幸分配到了這麽好的工作場所。”


    “你的用詞聽起來很年輕,像是個孩子。”


    “您的用詞聽起來也很時髦,經常刷推特嗎?”


    教皇笑了:“哈哈哈,地獄官員也好有意思。”


    “從您的角度來看,最近人間的情況怎麽樣?和我說說吧。”


    “閣下看起來應該剛離開人間不久,還沒有被地獄同化。”


    “您見過被地獄同化的官員嗎?他們是什麽樣子的?”


    “外貌上更像魔鬼,紅色的眼睛,山羊角。你看起來隻是個普通的來自東方的孩子,和地獄中的魔鬼相差甚遠。”


    “您說的應該是西方地獄中的魔鬼,東方地府還是很不一樣的。”


    “總的來說,你是我見過長得最像人的地獄官員了。”


    “多謝誇獎。”


    “而且身上帶著那種濃濃的z時代氣息,讓我這個老頭子有點不知道怎麽和你們這些年輕人交流。”


    “您平時工作的時候,見到的年輕人不多嗎?”


    “不算多。現在的年輕人啊,普遍缺乏耐心,他們對主的信仰是毫不虔誠的。他們說啊,如果主有用的話,全球氣溫就不會變暖了,種族歧視就不會存在了,世界上早就不會有貧窮饑餓了。他們說祈禱不能帶來改變,能真正帶來改變的隻有人類自己不斷的努力。


    如果全球氣溫上升,就想辦法把環保落實到生活中,減少工廠的碳排放量。支持電車,放棄汽油車。甚至連學都不用上了,隻要參加個環保主義遊行就好像能體現自己了解了這個命題的核心。唉!現在的年輕人啊!”


    “對此您有什麽看法?”


    “也許我老了,不了解新時代的年輕人在想什麽。但有一點從人類曆史上來看是不會錯的——無論是多優秀的一代人,如果過於高傲,都會被自身的驕傲和無知徹徹底底地摧毀。”


    “詳細說說這個,為什麽會被摧毀?怎麽摧毀?”


    “王爾德所存在的世紀末,是多麽優美。高高在上無可一世的天才,卻因為自身的高傲惹來牢獄之災。無論他身處何處,仍然能寫出讓少女狂吻他墓碑的優美詞句,但他自身的隕落,也就是那一代天才文學時代終結的縮影。”


    “但如果王爾德不那麽高傲,他也就不是王爾德了,不是嗎?他的情人也說過相似的話,如果你不是高高在上的王爾德,那一切就不再有趣。”


    “孩子,作為一個活了快百年的老人,我見過很多種人生。王爾德那樣的天才一旦出現就會閃耀一個時代,被追捧,被批評,被恭維到不可一世,直到墜下神壇再被曾經最親密的情人所唾棄。那樣的天才啊,就像午夜的曇花。他們知道自己隻能盛開一夜,所以就把所有的生命力都放在這一夜裏,想讓全世界都見證這瞬間的綻放。


    但是啊,孩子。人隻有活了足夠久之後,才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止隻有曇花是美的。玫瑰很美,太陽花很美,鈴蘭雛菊很美。像我這種上了年紀的人,有時看到冬天裏還巍峨生長的鬆柏,都覺得是美的。”


    “可您說的這些,和高傲無知有什麽關係呢?”


    “無知的人在乎都並不是曇花,而是曇花綻放的那一瞬間有多少人在觀看,曇花的芳香傳到了多遠,這朵曇花是否超越了之前曇花的綻放時長,下一朵曇花什麽時候開……等等。


    高傲的人不屑於自己是曇花這件事情,就算他們極度聰明,明白自己的綻放終將被人利用,但他們的高傲不允許他們認識到這個現實。他們自顧自地綻放,用燃盡自我生命的方式吸引著天下人的注意力。但這種自我燃燒的方式又能持續多久了?花敗了之後,曇花的命運是什麽?”


    “這與z時代的年輕人有什麽關係?”


    “他們的生命還沒有真正地開始,卻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綻放了。”


    “在您看起來這是極度高傲和無知的體現嗎?”


    “在我看來,這隻會加劇信息傳遞和接收的混亂。這個時代本身已經很混亂了,即使作為教皇我都得承認,沒有一個宗教能夠在這個時代再次引領全人類走出混亂。


    在還沒有互聯網的時候,人們來到教堂中虔誠的做禮拜,信息的交流是慢的,人們也是耐心的。而在當今這個年代,信息交流越來越快,根本沒有一個正確的主心骨去引導人們的正向思考。


    孩子沉浸在網上的表情包和娛樂信息中,思考的時間越來越少。我認為這是個被寵壞的新一代,這樣一代人類隻是下一個噩夢循環的開始。”


    “對於此事,我有不同的看法。”


    “閣下請說說您的看法吧,這也是我這次來地獄的主要目的,也是想聽聽你們這些官員是怎麽說的。”


    “從人類曆史宏觀上來看,曆史雖然有規律可循,但是你是找不到完全一模一樣的曆史複製事件的。王爾德在他的世紀末是那樣的曇花,最後在開敗後孤獨離世。這個世紀末所出生的孩子們也許會為了做一朵曇花而碌碌,但因為互聯網的存在,這是一個誰都能出名的年代,做曇花的吸引力也許就沒有那麽大了吧?


    現在互聯網僅僅在人間活躍了二十多年,人們還在處於對這個科技的探索和適應階段。這個階段也是對名譽這件事情的重新認知與理解。就如您所說,曇花開敗之後是什麽?


    誠然,花是敗了,莖葉可以繼續活著,也可以活得很好,隻是不開花而已。花期的終結並不代表一棵植物的死亡,隻是一段狀態的結束。花期長如四季海棠,也會在深冬中進入休眠期。當然不是誰都是曇花,也不是誰都是四季海棠。首先要搞懂自己是棵什麽樣的植物,有什麽樣的秉性,需要怎樣的照顧,光是這件事情就已經需要花費很大功夫了。”


    “年輕人啊,你也很高傲。”


    “這大概是我死得早的原因。”


    “不過,如果知道自己是高傲的,並且能夠好好地照顧這份高傲,也是一件很厲害的事情。”


    “照顧高傲本身呀,是一件很謙卑的事情。”


    “我年輕的時候也很高傲,吃了一些苦,後來收斂了很多。說話和為人處事方麵都謙虛了很多,這種謙虛為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大家反而更願意和我交流,並且更加尊重我。”


    “高傲並沒有消失,高傲在謙虛的過程中轉換成了另一種東西。”


    “轉換成了什麽呢?”


    “對自我和人性的理解,真正的理解是必須從謙卑中產生的,打開內心,自願低入到塵埃中,耐心地聽,耐心的看,耐心地感受一切。”


    “你的這句話聽起來很謙虛。”


    “教皇,這句話的謙虛,正是因為我本身的高傲啊。”


    弗朗西斯笑了:“孩子,真希望你能在人間活的久一些再到這地獄中當差。雖然年紀輕輕在地獄中當差很了不起,但如果你活的久一些,就會看到更多不同的景色。人啊,隻有活到了一定歲數,才能見證時代的發展變遷,才能明白這個世界上曾經發生過什麽,正在發生什麽,和將要發生什麽。”


    “如果有來世,我會珍惜在人間的時光的。”


    “我相信你會的,願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我和弗朗西斯誰都沒有再說話,我們靜靜地對看了一會兒。這種對視中震動著一種安撫,一種真誠的祝福。不僅是來自於上帝的祝福,是來自於兩個相隔七八代人之間的祝福。無論年齡,我們都在各自存在的時間點上默默地祝願對方,祝福人間接下來的一切進程。


    “願主保佑你,我要回去了。”


    “謝謝你,再見。”


    “再見,孩子。”


    末了,教皇的眼角積著一顆看不見的淚珠。他站起來在胸前畫了個小小的十字架,對我微微點頭,隨後靈體在事務所中慢慢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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