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第七十四號客人。


    沒有敲門聲,沒有問好聲,這位客人推開門徑直走進來,跨開馬步坐在木椅上。眼前這位客人穿著古代戰俘內穿的麻布內襯,具體說不出是哪個年代的,麵色發灰,濃眉丹鳳眼,胡須卷曲雜亂橫飛在嘴邊。


    “您好,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任正清,我是千古罪人,已在這地獄中周轉不下百餘年。”


    我在紙上寫下他的名字,隨後問道:“任正清,你今日找我來是為了何事?”


    “大人,正如我所說,我是遺臭萬年的罪人,亂臣賊子,禍害朝政之人。是世人所唾棄的小人,活該在這地獄中經受苦難。”


    “所以你今日找我是為了何事?是為了想我述說你的罪孽嗎?”


    “我的罪孽不必再次重複,因一己私欲放任遼國舉兵進犯我中原,現在想來,實為愚蠢,實為小人之所為。這麽多年過去了,地獄中的刑罰也受盡了,懺悔也悔過了,罪過之事並不想再反複提及。比起我的罪,我今日來找大人更想是來討論的。”


    “哦?討論什麽?”


    “論亂世中,何人才能為英雄?”


    “橫觀曆史,你認為誰是英雄呢?”


    “治水的禹,戰國廉頗,三國關雲長,南朝韋睿,隋朝楊素,還有我大宋嶽飛,狄青,楊延昭。”


    “你說的這些大多都是曆史名將,都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勇。所以你認為英雄都是武將?”


    “不,大人。英雄是將信仰貫徹終生的人。不像我這種在蠅頭小利之前就忘了本,投靠敵軍之鼠輩。”


    “你想成為你口中的英雄那類人嗎?”


    “我年幼的時候,曾經想過。哪個男孩兒小時候不想成為關雲長那樣的氣節英雄呢!可惜我沒有生得八尺男兒的體格,也舉不起百斤重的長刀。好在老天給了個會讀書的腦子,會說話的肉舌頭。能在京城當上官,全憑我這腦子和嘴。但論韜略,我沒那個遠見。論權謀,沒有膽量。論才學,大多有都隻是死記硬背而已。


    執筆大人啊,我是那種注定會被曆史遺忘的邊緣小官。寫的詩歌大多關於早飯喝了稀飯,晚上吃黃羊肉這種無聊的時間之流,也不見得會被傳頌。


    像我這樣的曆史小人物,本本分分做一顆塵埃就好。可我啊,我又不甘心。我總覺得自己的存在至少要比塵埃強那麽一點,對留名青史這件事情簡直癡迷至極。”


    “那你為了留名青史,都做了些什麽呢?”


    任正清長歎一口氣:“大人啊大人,這也是我後悔的地方。我本是想自導自演一出戲,把遼軍放入城內,在做個甕中捉鱉取其將相之首級,從此我這個邊遠小縣城的縣老爺也好光宗耀祖一次。但萬萬沒想到啊,200名遼軍放入城內,竟是硬生生吞了我三千駐城兵!


    遼軍就像是瘋了的鱉,見人就咬,不管百姓還是士兵,男女老少通通殺之。我手下隻有普通駐城兵,並無一員大將。僅僅三天的時間,整座城都被血洗一空。我也就成了引狼入室的傻子,我這傻子最初啊,隻是想要功名而已。怎知成了這樣!”


    “就算你成功了,也是用犧牲城中百姓的安危所換來的功名利祿。那樣的名聲,恐怕也與你所敬仰的英雄們相差甚遠。”


    “唉,大人,亂世才能出英雄。太平盛世何來英雄之說!隻能自己製造危機,自己解決,如果戲做的漂亮一點,至少還能讓文人墨客留下幾首詩句供後世流傳。”


    “你之前說,英雄是把某種信念貫徹終生的人。現在又說,隻要戲做的漂亮,瞞騙過世人眼目,也能是英雄。你到底是怎麽認為的?”


    “自然是前者更好,但前者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才能辦到。若是沒有戰爭,沒有亂世,想要成為英雄就隻能靠做戲了。”


    “為什麽成為英雄對你來說這麽重要?”


    “誰不喜歡被歌頌呢?無論走到哪裏都能受人歡迎愛戴。大人難道你不喜歡這樣嗎?”


    “不喜歡。”


    “謊話。”


    “君無戲言。”


    “若真是君子,定有成大誌成大器之所追求。怎麽可能會像你這般胸無大誌,心無謀略?”


    “在古代神話的概念中,英雄在人類的定義中,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不僅能力超人,也要有幾乎無懈可擊的美德,堅定不移的信仰。這也意味著英雄必須要舍去一大部分的人性,變得盡可能完美。英雄在舍棄自身人性的同時,逐漸將自己變成了某種精神性的象征,甚至變成某種教條,徹底符號化。隻有這樣,英雄才能成為永久的英雄。


    一旦有一點點不完美產生,人們都會揪住英雄的頭發把他扯下神壇。向他曾經健美的肌肉上吐口水,扔石頭,隻為證明英雄並不完美,自己也沒有那麽差。


    為什麽大部分英雄的結局都是悲劇?為什麽大部分曆史名將都英年早逝?


    也許越是悲慘的結局更能凸顯英雄主義的偉大,才能讓人們堅信那是無法企及的忠貞和信念,才能讓英雄徹底從‘人’這一概念中剝離出去,獨自閃耀。”


    “若真能成為名留青史的英雄,戰死沙場何妨,受人辱罵又何妨!”


    “就算你戰死沙場,受盡時間的磨難和侮辱,也不一定能成為名留青史的英雄。正如你所說,這曆史中的無名之輩恒河沙數。


    誰在講述曆史?講述者又想讓哪顆沙礫成為明星?這豈是英雄自己可以控製的事情?”


    “那要怎麽做!不就隻能自導自演了嗎。”


    “成為英雄也好,青史留名也好,也許隻是個人在施行某種信念時所產生的副產品,與自導自演把自己推上神壇一事毫無關係。”


    “時代造人,我就是一個那個時代下必會形成的可憐產物。”


    “你是人啊,至少曾經是人類,現在也是一位獨立的靈魂,為什麽要把自己視為產物呢?”


    “因為我們都是曆史長河中的沙礫啊,執筆大人!你和我都是!”


    “沙礫有沙礫的生活,能把沙礫的生活過好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執筆大人這是在叫我認命?”


    “不是。比起沙礫是否能成為明星,我更在意沙礫本身開不開心。成為星星也不一定開心啊,萬一星星想變回沙礫了呢?那星星要舍棄多少,甚至是犧牲多少,才能重新變回沙礫呢?”


    “如果我真能在曆史中做一顆星星,那我肯定就知足了,開心了。”


    “嗯好呀,那爭取來世做一顆星星吧。”


    “來世還有好久。”


    “難不成你想在地獄中做星星?這有點難的。”


    “在地獄中要怎樣才能做星星呢?”


    “我不知道,你去問問地獄中的星星們吧,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給你一些建議。”


    任正清進入了思考的模樣,他好像在心中默默篩選誰才能算是他的地獄英雄。


    我打斷了他的思考:“那今天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我一定會成為一顆星星的,執筆你等著看吧!到時候你們都需要瞻仰我了!”


    “嗯好,加油。”


    任正清站起身,他還在思考著和英雄有關的事情,嘴裏自言自語喃喃些什麽,離開了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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