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第七十位客人。


    女人哼歌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曲調充滿拉丁美洲風情,又像是哄小孩睡覺的童謠,節奏感很強又輕盈。


    木門被推開了,一個身著白襯衫深棕色背帶褲,頭戴誇張大帽簷的棕色皮膚女士踢著她的長筒靴晃著胯走了進來。她雙手插在口袋裏,像是在刻意模仿男性牛仔的強調,深咳一聲,然後往地板上吐了口痰。


    “請問我該怎麽稱呼你?”


    我看了一眼地板上的口水,皺了下眉。


    女人一隻腳踩在木椅上,手肘搭在膝蓋上,稍微抬了抬帽簷:“你不認識我?”


    我歪著腦袋看了一眼帽簷下女人的容貌,像是某位影星,但具體想不起來了。


    “不認識。”


    “詹妮弗·凱蒂(jenniferkatie)。你不認識我?”


    “不認識。”


    詹妮弗有些不爽地側身坐上我的木桌,摘下黑色皮手套,露出塗著黑色指甲油的長指甲在我的木桌上來回敲打。


    “這可不應該啊,執筆大人。怎麽會有人不知道我的名字?”


    “麻煩你把你的臀挪到椅子上去,謝謝。你妨礙到我寫字了。”


    “切。”


    詹妮弗聽到我的話,十分不滿地從桌上移走她飽滿的臀部,翹著二郎腿坐在木椅上。這個木椅和她的整個形象比起來,顯得有些過於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了。


    “你今日找我是為了何事?”


    “何事?你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執筆大人嗎?還需要我動口說?”


    “嗯,需要你動口說,因為我不知道。”


    詹妮弗不屑地笑了一下:“傳聞中的執筆大人不過如此,還不如你們中國大街上的算命師傅呢。他們不用我開口,都可以猜出我的出生年月。”


    “那你現在也可以出門左轉去找個算命師傅聊天,不必和我多廢話。”


    “這才說了幾句?執筆大人這就惱火了?不應該啊,地獄官員不都很有耐心的嗎?”


    我麵無表情地抬了一下半邊眉毛:“客人尊重我,我也尊重客人。客人不尊重我,自當以逐客待之。”


    詹妮弗有點惱火地踢了一下我的桌子:“當年在西好萊塢,沒有一個製片人敢對我說這句話。”


    “我不是製片人,我想說什麽都可以。所以你打不打算告訴我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如果還讓我猜的話,自己出門吧,我就不送了。”


    我把羽毛筆擱著在桌上,隨時準備起身送客。詹妮弗瞪著我,鼻孔氣的一張一合。就在我準備起身的時候,詹妮弗態度一轉,露出了一個標準的美式微笑。


    “開玩笑的,執筆先生。請您坐下,我們來好好談談。”


    “你想談什麽?”


    “我生前是演員,導演,和社會運動人士。我是12年藥物攝入過量去世的,之後就來到這裏了。在我去世之前,我正在拍一部關於地獄與天堂的電影,也許是正好拍到地獄的部分吧,我執著於描繪地獄的景色,心裏總想著這件事情。等我喪失意識,再醒來時,就已經在一片白色碎骨頭形成的沙灘上了。”


    “那部電影後來怎麽樣了?”


    “我來到地獄之後,也不知道後來那部電影到底拍成了沒有。但就我離開那個劇組時的情況來看,很難,非常難。”


    “具體發生了什麽?”


    “那是一個體係宏大的故事,有天堂,人間,地獄。有神,有人類,有鬼怪。很多史詩級打鬥的畫麵,重量級的演員,如果一但能拍出來,絕對是完全不一樣角度的英雄史詩。我希望能做的是多樣性的,從女性角度出發的英雄故事。和現在市場上那些看到的英雄電影全都不一樣!”


    詹妮弗最自己的作品讚不絕口,字詞之間全是驕傲。


    “聽起來有一二三部曲,而且很貴。”


    “沒錯,是一部大製作的電影。我們有長期的計劃,大概想在5年內完成兩部前傳,然後根據市場反饋來決定接下來的劇情走向。”


    “很多美劇也是這麽製作的,根據觀眾的反饋來決定劇情走向,就是成本可能比你們低很多。”


    “現在美劇也很貴,隻要能找到靠得住的製作公司和製片人,還是可以執行的。可惜啊,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本來已經籌到可以拍攝四分之三的電影的預算,再加上我自己往裏麵貼一點,總是能拍出來的。然而我找錯了人,找錯了製作公司。”


    “具體說說?”


    “是哪家製作公司的名字我就不說了,在真正的地獄裏也沒什麽好說的,我也不可能之後找他們報仇之類的,這又不是複仇者聯盟的故事。”


    我嘴角微微彎了一下:“……好美式的冷笑話。”


    詹妮弗看到我懂了她開的玩笑,好像放鬆了一些,繼續往下說。


    “這是個新起來的製作公司,沒有很多的商業電影製作背景,之前一直都在為小型獨立電影製作,這些獨立電影也沒進什麽有名的電影節。三年了,就這麽一直不溫不火地運作著。公司頭子和我是在某個電影節上認識的,當時我的短片獲得了月最佳,公司頭子問我有沒有興趣拍長片。這還用問嗎?長片一直都是我的夢啊!”


    詹妮弗說到這裏手開始抖了起來,她摘下自己腦袋上誇張的牛仔帽,從背帶褲的口袋裏拿出一個黃色的小藥瓶,從瓶中倒出兩顆白色的藥片。也不喝水,就這樣幹幹地直接吞了下去。


    “要點熱水嗎?”


    詹妮弗搖了搖頭,她艱難地吞咽著。我還是倒了杯常溫的水放在她麵前。如果有冰塊的話可能會給這位美國人來一點,可惜冰塊在地獄中是奢侈品。


    “喝起來像馬桶水,該死的。”詹妮弗喝了一大口,涮下卡在喉嚨中的藥片,還不忘抱怨兩句。


    “應該比馬桶水好一點,至少沒有加氯氣。”


    她沒有理會我的笑話,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就開始寫劇本,我很早之前腦子裏就有這樣一個故事了。史詩級的,大場麵,涉及到天堂,地獄和人間。現在這個故事終於要能被搬到大熒幕上,我簡直願意為這個故事給出我所有的東西。


    第一稿本子就得到了電影廠的認可,我就知道這是很棒的主意,我很興奮。幾家網上流媒體平台在我們還沒有開機前就簽下了展映權,我們拿到了大筆投資,所有事情都美好的不像話。你要知道拍一部電影的籌備是很複雜的,我在開機前快把我的屁股都快累掉了。一個禮拜幾乎隻睡了六個小時,剩下時間都在工作,回郵件,一遍遍地過細節。細節細節,全是細節。”


    “然後呢?”


    “本來一切都很好,他媽的,直到拍到第十天。製作公司,那個頭子,突然把我叫到一邊和我說我們沒錢了。”


    “怎麽會沒錢?”


    “是啊,這他媽怎麽可能沒錢?我和他說不可能啊,我們的預算是充足的。他沒有做過多的解釋,我們在拍完那場戲之後就草草收了組。我懵了,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這到底是什麽事兒啊!


    第當晚給頭子打電話,這個家夥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帶著錢跑了。我幾乎打給了頭子身邊的所有人,沒有一個人知道發生了什麽。最後還是找到頭子的某個前任,他前任告訴我,頭子欠了一屁股債,估計是卷了錢連夜跑去墨西哥了。”


    “頭子真的跑了?”


    “又有人說,他拿錢去拉斯維加斯,全輸了。也有人說他炒股,賠掉了底褲。說什麽的都有,總之剩下的6800萬美金,說沒就沒了。電影拍到一半,啥都沒了。留下的隻有我和我沒有辦法完成的合同。”


    “這真的很讓人頭大。”


    “何止是讓人頭大,我開始整夜睡不著,一個禮拜有兩三個小時能閉上眼睛就不錯了。執筆你他媽能明白嗎?你不會明白的。這可是我曾經的夢,我的夢啊!我的夢就這樣,被揉碎的一塌糊塗,扔在地上,我為之所努力的一切都是狗屎。


    我不知道該怎麽和電影廠解釋。它們之前給我推薦過別的製作公司,但是我拒絕了。我他媽怎麽那麽傻,我到底為什麽拒絕!”


    “對你的遭遇我感到很抱歉。”我由心地說道。


    “抱歉,抱歉,抱歉沒有用啊。我的人生毀了,所以現在來地獄中也好,至少不用解決那一堆爛攤子。誰願意解決誰解決吧,反正我不想操心了。”


    詹妮弗又從藥瓶中摸出了幾顆白色藥片,就著她嫌棄的常溫水灌入身體中。


    “其實你知道嗎,執筆。我現在想想,我就是太急於求成了。”


    “怎麽說?”


    “三部曲,這麽宏大的故事,我一個隻拍過短片的導演,怎麽可能一下子能控製得住?”


    “也不一定不可以……這是誰都說不準的事情。”


    “我當時也是這麽想的,但我現在覺得我他媽的為什麽那麽急著要一口氣搞出三部曲來?”


    “對呀,為什麽呢?”


    “在那之前,我做了十多年的演員,雖然也有自己主演的電視劇,但我不滿意,我想要有更高的追求。所以我選擇開始做電影,重新學起編劇和導演的技能知識,難道是這一步走錯了嗎?”


    “在我看來,沒有錯。你追求你想要做的事情,挺好的。我好奇的是,為什麽你覺得一下子搞出三部曲這件事情很急?”


    “因為這就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啊!幾乎完全沒有可能!沒有任何一個白人男性導演的處女作完成過這件事情,更何況我這個拉丁裔女導演呢?但是我又有很大的野心,我就是想要做些不一樣的,做些別人沒做過的事情。我太希望成為那個‘第一人’了。”


    “成為‘第一人’能怎麽樣呢?”


    “我希望能成為拉丁裔社群的驕傲……我們有很多值得驕傲的前輩們,我希望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


    “那現在呢?”


    “也許是命運不允許我那麽做吧……也許我做好自己的小演員就可以了,何必去追求那麽多的事情。如果不那麽折騰,我現在可能還活著,主演另一部家庭肥皂劇。雖然不滿足,但也許至少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詹妮弗,我來稍微幫你理一下邏輯,可以嗎?”


    “說吧說吧,你聽起來真像我的心理醫生。”


    “反推來說,你的死亡是由於藥物攝入過量導致的。藥物攝入過量應該是由某種精神狀況導致的。大量的電影工作加重了你原本就有的這種精神不穩定性,讓你攝入了更多的藥物來控製自己。由此來看,問題出在你想依靠加大藥物的攝入來抑製某種不穩定的精神狀況,從而達到繼續工作,完成你野心的目的。


    好,那麽首先你不能把所發生的一切都推卸給命運,這是一種典型的受害者思維。在受害者思維中,當事人總覺得自己是無辜的,是外界在傷害自己,阻止自己走向成功。”


    詹妮弗打斷了我:“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的心理醫生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別把自己當作受害者,所有殺不死我的都讓我變得更強大,hhh。但你看我現在死了啊,我不強大。”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應該比生前更強大了,因為你真的再也死不掉了。”


    詹妮弗笑了出來:“這是個很好笑的笑話。”


    “你覺得你從你生前的這些事情中學到了什麽呢?”


    “我到底在追求啥呢?我本來的生活挺美好的,活活把自己玩死的。”


    “你說你在追求成為‘拉丁女導演第一人’。”


    “現在想想,不過是個頭銜而已。我本來完全可以再存個三年錢,在比弗利山莊買棟舒服的房子,養條金毛犬。如果願意的話,就結婚。如果不願意的話,就每年換個男朋友玩。本來是多美好的生活啊!”


    “那你的野心要怎麽處理呢?”


    “也許不是命運對我不公,是還沒有到我的時間,我還沒有準備好。我明明還那麽年輕,怎麽就把自己給吃藥吃死了。”


    “你如果再次回到人間,有全新的身份,也許不再是拉丁裔美國人,你會做些什麽呢?”


    “這個,誰知道呢?好好生活吧。去他媽的電影,我要喝美味的香檳,吃牛舌塔可和紐約披薩。該死的,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去他媽的電影。”


    “好吧,那看來你挺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麽了。”


    詹妮弗重新戴上她的巨型帽簷的太陽帽,調整了一下帽子的位置。


    “你真的不認識我?”


    “很不好意思,真的不認識。”


    “《加州永遠陽光普照》,看過這個劇?”


    “很抱歉,沒有。”


    詹妮弗又咳了口痰,吐在地上:“沒品位,這都沒看過。”


    “在地獄中,如果不吃藥的話,應該也不要緊。你的肉身已經消失了,一切存在都隻是幻象。如果你想的話,可以試試看在每次發抖,或是精神不穩定的時候深呼吸,靜坐。慢慢把藥停掉。”


    “我為什麽要那麽做?”


    “一切靈魂自身能夠克服過去的動蕩和痛苦能使你增長力量,靠屏蔽痛苦信號來得到暫時的緩和都不是長久之計。當然,這隻是建議,最終取決於你。”


    “你不知道我的藥對於我來說有多重要,你也不是醫生,你沒有資格這麽說。”


    “靈魂不需要化學藥片,肉體才需要,但是靈魂可能會需要保持某種慣性行為來維持慰藉。也許你的靈魂需要這種慰藉。”


    “我需要慰藉?搞笑。”


    “嗯好吧,隻是建議而已。”


    詹妮弗拍了拍大腿兩側從椅子上站起來:“我知道你們這些神職官員,就喜歡說些玄玄乎乎的事。這些事情和我們人類可沒什麽關係。”


    “嗯,好。”


    她盯著我,好像在猶豫些什麽。


    “還有事?”我問道。


    “真的可以停藥?”


    “你可以試試,如果不行,你可繼續吃呀。選擇權完全在你,我隻是給個建議。而且你也說了,我不是醫生,給出的建議並不專業。”


    詹妮弗看著手中的藥瓶,上下搖了幾下,放回背帶褲的口袋中。


    “那就這樣,走了。”


    “再見。”我說。


    詹妮弗用著她走進事務所一模一樣的身體姿態,踢著長筒靴,搖晃著胯,走進沙沙樹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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