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斯克老爺子並沒有聽倫恩的告誡,還是在蓮花燈亮起來的時候走進了事務所中。


    “不好意思執筆大人,這孩子就是被他媽媽慣壞了。我們托斯克家族的男人們因為注定悲劇性的命運,過度受到他們母親和戀人的寵溺。唉這孩子啊,又離開人世的早,沒經曆過什麽苦。給執筆大人您帶來麻煩了。”


    “不麻煩,工作分內之事,請坐吧。”


    托斯克老爺子有著和倫恩一模一樣的藍綠色眼睛,頭發花白短短地貼在頭皮上,頭頂禿了一大塊。老爺子滿臉皺紋,左邊太陽穴上有一大塊褐斑。他的身上帶著一股腐朽的味道——是那種生命力在歲月中慢慢流逝直到幹枯的氣味——這股味道讓我想到孤獨。


    “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查德(chad),查德就好。”


    “好的查德,你今天找我來是為了何事?”


    “我們家族的事情想必您已經知道了,我也不想再次多講,”


    查德兩隻手交叉放在膝蓋上,好像想要釋放掉一部分後背的壓力。


    “我就講講我這個糟老頭子的事兒吧。說真的,我的事兒啊,和什麽家族詛咒啊,下地獄啊,一點關係都沒有。”


    “請說吧。”


    “我是在六十年代長大的孩子,六十年代!正是美國的黃金年代啊。嬉皮士,婦女解放運動,黑人民權,都是我們六十年代的標誌!那年我三十出頭,留著長發,快活得像個青少年。


    我和我的朋友本花了所有積蓄買了一輛廢棄麵包車,把車改造成我們的樂園。一開始隻有我和本兩個人,兩人,一把吉他,一堆煙草和卷煙紙,我們就是這樣踏上旅程的。


    本是我見過最有領導才能的人,他的身上散發著天生領袖的氣場,做任何事情都充滿魅力並且讓人信服。


    因為我們的魅力男孩兒本,這一路上加入我們的人越來越多。


    三個人,四個人,五個人。一輛車,兩輛車,三輛車……


    直到最後,數目固定在了108個人和63輛車!在旅途中,我也遇到了我未來的妻子,詹妮弗。第一次聽她唱歌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愛情來了,她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我果斷追求她,幸運的事她也接受了。


    自從認識詹妮弗之後,我就不想再繼續跑了。多年的旅途讓我感到疲憊,長期缺乏維生素也讓我的牙齦常常流血不止。


    我和本商量能不能帶著車隊駐紮下來,我們可以在荒無人煙的美國中西部建個屬於我們自己的樂園,一個屬於嬉皮士的樂園。我們大家都住在一起,一起種菜,一起抽煙。我們自給自足,不用金錢。所有蔬菜都是有機的,遠離任何社會製度,陪伴我們的隻有我們愛的人和自由。


    本猶豫了,他問我是不是為了珍妮佛才這麽做。我本著嬉皮士絕對誠實的信條,告訴他是的,我想要一個安定的生活。


    不知道為什麽,本原本聽到這個提議的時候還是高興的,但很快就變了臉色。


    無論如何,在我的堅持下,本還是同意了。那個時候,本是整個車隊的領袖,大家都聽他的話。隻要本同意的事情,大家都會支持並且照做。


    我們在猶他州的一個荒無人煙的牧場定居下來。


    造房子,養牛養羊,開荒種地。我娶了珍妮佛,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漂亮的女兒。我剪去了我的嬉皮士長發,留起過時的小胡子。為了我的孩子,我也戒了煙,從一個每日公路旅行的人變成了終於在農場中擠牛奶的農民。


    本依舊很勤奮。他幫助鎮子做了很多必不可少的基礎建設,比如警局來管理秩序,後來隨著孩子的增加,又建立了學校。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鎮子裏開始出現遊客。大家都慕名前來這座‘嬉皮士小鎮’參觀。


    有遊客,就需要有住的地方,就需要吃飯,我們自己種的菜不再足夠供給。我們小小社群的生態平衡被打破了,我就和本商量要不開始建設旅店,開設銀行,讓金錢流通起來?


    本很生氣,非常生氣。他說我們當時難道不就是為了躲避那些社會製度才搬到此處的嗎?


    可是我說,現在有遊客了,情況不一樣了,我們需要與時俱進。


    那天晚上,我與本大吵了一架,積攢了數年的怒氣在那天晚上完全爆發了出來。


    然後……


    然後……”


    查德看起來神情沮喪,我追問道:“然後呢?”


    “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在那天晚上開槍殺死了自己。”


    他說完這句話,整張臉扭曲在了一起,像是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我很抱歉聽到這個。”我想嚐試安慰他。


    查德抹掉了唯一流下的一滴淚,深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吐出:“沒事的,執筆大人,都過去那麽久的事情。”


    他布滿皺紋的老手握成拳頭:“我常常想,就算是現在我還是常常想……如果那天晚上我不和他吵架,是不是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這不僅僅是那天晚上的事情。再說,這是本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


    “話雖這麽說,執筆大人。這的確是他的選擇,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我的心裏啊,還是冷,冷冷的。”


    “那本現在呢?你有在地獄中再見到他嗎?”


    “沒有,像他那樣一個好人,不會到地獄中來的。”


    “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嗎?”


    “我能感覺到他在一個……在一個很亮的地方,休息。我不知道那是哪裏。那種明亮讓我惡心頭疼。”


    “如果你現在見到本,你會對他說什麽。”


    “兄弟……”查德的眼淚又流了出來,“我真的很抱歉……我很抱歉之前所做的一切,也許我應該多和你說說話的,也許我應該心平氣和地說話……但是該死的你怎麽能這樣對待自己!你怎麽能這樣對待我?你怎麽能……你怎麽能就這樣狠心地結束自己的生命一了了之?你有沒有想過這個鎮子之後會怎麽樣?這種不負責任的做法我真的是受夠了!我的餘生都在為你善後啊!”


    “假設本現在就在你麵前了,他會說什麽呢?”


    “他什麽都不會說的,他是個不善言辭的男人。”


    “你說你的餘生都在為他善後,是什麽意思?”


    “建到一半的基建需要完成,鎮子上夥伴們的情緒需要安撫。很多人因為本的離世離開了那座鎮子,但後來也有更多人搬了進來。”


    查德吸了吸鼻子,揉搓了一把自己的臉。


    “其實我不怪他,我理解他的苦衷,我也知道這所有的一切是我自己的選擇。唉執筆大人,您就當我這個老頭子在和您隨便嘮叨嘮叨吧。平時在這地獄中也怪孤獨的。”


    “你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可以離開地獄嗎?”


    “也是要等叫號的,和排您的事務所一樣。不過您放心啊,我已經排上隊了。估計再等個十幾年吧,十幾年差不多了。”


    “之後去人間打算做些什麽呢?”


    “繼續生活,人間麽,活過一次了。再回去看看也好,就和回老家一樣。不知道鎮子現在怎麽樣了,如果那時還能保留些前世記憶的話就好了。”


    “你覺得地獄裏怎麽樣?”


    “冷,對我這把年紀的老骨頭來說啊,太不友好了。血海海風一吹我就凍得哆嗦,還沒衣服買得著能穿,也沒地方躲。”


    “你有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收集火種?”


    “收集火種?”查德想了想,從自己的口袋中摸出一塊破爛不堪的手帕,放在我的木桌上,“我隻有這個。”


    我把我的毛竹筆從抽屜中摸出來,拔掉筆頭的部分,筆杆內部是完整的一截中空竹筒。我從木桌的桌角掛了一些碎木屑下來,放在筆杆中,然後從書桌上的蠟燭火焰上取了火苗。將火苗熄滅成一明一暗的火星,存於竹筒的木屑裏,再用髒手帕堵上原本筆頭的前端。我把粗糙製作成的火種保存筒遞給查德。


    “不可縱火,不可用於攻擊他人,隻能在你寒冷的時候取暖使用。若是此火種被用作其他作用,將會自動熄滅,永遠消失,明白?”


    查德如獲至寶地接過毛竹筆杆:“多謝執筆大人!我明白!明白!”


    “那祝你接下來的旅程愉快吧,無論是公路旅行還是建造城鎮。”


    查德把筆杆小心翼翼地收進自己的口袋中:“今天的會麵就要這樣結束了嗎?”


    “時間差不多了。”


    “說最後一句話,可以嗎,大人?”


    “請說。”


    查德認真地看著我,動了動嘴唇說了幾個單詞,但是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就在我還在困惑的時候,他對我鞠了一躬,隨後離開了事務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地獄眾生見聞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陸盎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陸盎司並收藏地獄眾生見聞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