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門聲音不停,像是鋒利的爪子扣在木門上。


    末日之際,眾鬼怪應該在各自躲藏才是。此時怎麽會有客人上門?


    “執筆大人!”煬蚵緊張地看著我。


    “沒事,既然客人來了,就接待吧。”


    煬蚵點了點頭,溜進了書櫃後的小密室裏,將自己長長的身體盤起來,剛好撐滿了一整個房間。


    “請進吧。”


    “執筆!”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一對毛茸茸的貓耳朵從門口探了進來,“你猜猜我去哪裏玩了!”


    “是你啊,你去哪裏玩了?”


    鐮則三步並兩步從門口蹦躂到我的木桌前,把一張052的號碼牌拍在桌麵上。


    “嘿嘿,我也是你的客人,沒想到吧!”


    我鋪開筆墨:“既然是客人,那就得按客人的流程來辦事了。這與閑聊還是不一樣的。”


    “執筆大人要工作起來了呀,好嚴肅哦。”


    我提起筆,在紙上寫下鐮則的名字:“請問你今天找我來有何事?”


    “其實我們也算認識有一段時間了吧,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很靠譜!很值得信任!你要知道我們貓可是生性多疑的生物。”


    “多謝你的信任。”


    “我也知道你的工作是記下故事帶回人間去,我有一件事情誰都沒說過。貓沒說過,鬼也沒說過,人更是沒有說過。一直都覺得沒有個合適的時機說,想想,也許今天是時候了。”


    “那請說吧,你所說的一切,我會如實記下的。”


    “我之前騙了您,我並不是寺院裏養的大狸花貓子。我很早就修煉成了貓妖,隻是不小心喪失了肉體……”


    “很早是多早?”


    鐮則想了想,舔了下自己的爪子,歎了口氣:“我曾是日本安土桃山時代的一隻小貓妖,效力於您。”


    “效力於我?”


    鐮則看起來有些為難,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下去。我安慰道:“沒事,什麽都可以說。現在離安土桃山時代已經過去很久了,你是安全的。”


    “執筆大人,您曾是日本妖精界有名的大貓妖啊!”


    “然後呢?你效力於我都做些什麽?”


    “盜聽情報,販賣從大陸來的走私物品,對抗朝廷派來清剿妖精們的陰陽師和軍隊……”


    “聽起來很忙。”


    “大人,我們都希望你能回來重新領導我們!”鐮則突然四肢匍匐在地,聲音十分虔誠。


    “你說的應該是我某個前世的經曆,現在的我沒有辦法領導你們。你也看到了,我現在的相貌,職位和生活都已經完全不同。我的生命經曆在輪回中被不斷重啟和刷新,一直到了此時此刻這個樣子。我早已不是那隻大貓妖了。”


    “但是執筆大人,大貓妖還在你的身上!我能看見他!”


    我記得之前也有客人說過在我身上看到了貓妖的影子,還把客人給嚇到了。就在這麽想的時候,隻感覺到一股力量從四肢湧出來。一雙巨爪與我的靈體形成重影,爪子逐漸脫離我的靈體,獨自走到一邊。


    我轉過頭去看——與其說是貓妖,這體型更像是一隻小銀虎。灰色的虎斑皮毛,脖頸處圍著一圈白色的鬃毛,澄黃的眼睛像無暇玻璃珠。


    “原栗五則名大人!終於又見到您了!”鐮則的聲音聽起來很激動。


    大貓的耳朵動了動,語氣聽起來有些不耐煩:“你來找我做什麽?你不是應該找執筆的嗎?”


    “執筆和您是一人!”


    “是也不是,其中緣由剛剛執筆已經和你解釋過了。”


    “五則名大人,在您走後,我們貓族潰不成軍,處處受到其他妖精和朝廷的打壓。我也被捉到扒了皮,失去了肉身,淪為此副模樣……”鐮則的聲音越來越小,聽起來很傷心。


    “我很抱歉,作為當時的領袖,我的確有我的失職之處。但是時過境遷,無論是妖精還是貓,當下的處境也非常不同。過去的事情不必多糾結。”


    “可是……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貓族的命運也好,妖精與朝廷的鬥爭也好,不過都是時間長河中的一粒沙子。放了吧。”


    我看著大貓和鐮則的對話,手下的筆不停地記錄著,並沒有插話。鐮則低著頭不說話了,喉嚨裏發出了嗚嗚的聲音。


    大貓點了我的名字:“執筆,你怎麽看?”


    我停下手中的筆,看著麵前這隻小貓妖:“鐮則,你現在已經知道五則名不會來重新領導你們了,你打算怎麽辦呢?”


    “我……我也不知道。我之前在人家晃蕩了很久,看了很多愛恨情仇。我有些累了,我想做一隻普通的小貓。”


    五則名揚了下眉毛:“你想放棄自己的妖力?”


    鐮則微微點了下頭,細微地甚至看不出來。


    五則名的聲音低沉又嚴肅:“你可知道一旦你放棄妖力,就很難再複原了,”它頓了頓,“我希望這不是你一時衝動所做的事情,因為為此承擔後果的隻有你自己,和任何其他人都無關。”


    鐮則還是微微上下點頭:“執筆大人,五則名大人,這件事情其實我想了很久了……我想著我做貓妖的意義是什麽,生命的意義是什麽……我在做貓妖的時候,曾經深深愛過一個女孩兒。這個女孩兒的身體很脆弱,一旦割破皮膚就會流血不停。她的家人們平時不讓她外出,把她關在臥室裏。我常常去窗口看她,看著她從活潑的孩子成長為沉默寡言的少女。因為長期缺少陽光,她的皮膚總是蒼白,身體瘦弱的像是蒲公英的種子,風一吹就走了。”


    “然後呢?”我問道。


    “但是我好愛她,每當月亮攀上正夜空,我就化為少年模樣,從窗戶攀入她的臥房裏與她幽會。有一日,我向她坦白我是貓妖的身份,她卻說她早就知道我是貓妖了,不然那個少年會有這樣的身手攀上七層樓高的臥房裏,還隻有晚上才會出現。”


    鐮則說著說著,臉上露出了笑容,像是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我繼續問道。


    “女孩兒在她二十歲的那年發了一場高燒,燒的神智不清。她的父親派專人二十四小時守護她的臥房,我沒辦法進去。甚至在窗口待一會兒,都會有人把我當作不識趣的野貓趕走。我見她的最後一麵,她沒有看到我。醫生正往她身上紮著銀針,而她像個沒有知覺的破布娃娃,任人擺布。


    再後來,她不見了。徹底從那個臥房裏消失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鐮則的笑容消失了,五則名陷入了沉默中。


    “這件事情與你想要放棄妖術有什麽關係?”我問道。


    “如我所說的這樣,執筆大人,關於放棄妖術這件事情我想了很多。我想如果我是一個普通少年的話,是不是就能夠正大光明地和少女戀愛了?是不是就能在少女的彌留之際握著她的手,對她說未說完的情話?我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想與她做,但是因為我是妖,我沒有辦法。”


    “所以你是想要為了愛情,而放棄妖術?”


    “不完全是這樣的……我做妖太久了。因為做妖得到了些東西,但失去了更多……我不喜歡這樣。”


    “無論是做人,做妖,做鬼,還是做神,都是有失有得的。有的時候失去的東西與你的身份無關,而是關乎於‘失去’這件事情本身。”


    鐮則抬起頭看著我,五則名也看著我。四雙貓眼全都眯成細線。


    鐮則問道:“執筆大人此話是什麽意思?”


    “若是能從‘失去’本身中學習到什麽,那麽在經曆這樣的失去之後,剩下的不僅僅隻有痛苦。


    從這樣的痛苦中存活下來,成長出來。在日後麵對同樣的情況下,無論你是什麽身份,也許都能找到不一樣的解決方法。也許,我是說也許,會稍微好受一些吧。”


    “執筆大人的意思是,要從痛苦中學習。”


    “先從接納‘失去’開始吧,接納是學習的第一步。這件事情與你放不放棄妖術沒有關係。放棄了也能做,不放棄也能做。”


    鐮則低頭想了一下,輕輕地說:“我知道了。”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呢?”我問他。


    “接下來,接下來……我需要點時間自己想想。”


    五則名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雖然隻有一秒,我還是看到了。


    “好呀,”我說,“那今天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執筆大人,我接下來還能找你來聊天嗎?”


    “每位客人隻有一次機會,如果你再來找我,不會以這樣的形式聊天了。”


    “那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問。”


    “執筆大人認為生命的意義是什麽?”


    我笑了,五則名也笑了。


    “好大的問題,”我說,“我認為的生命的意義始終來源於我的主觀,也許不適用於你。”


    “我想要知道你的主觀!”鐮則很堅持。


    “感受,學習,總結,交流。就像樹根從泥土中吸收營養,成長的過程中釋放出氧氣,樹葉落下成為泥土的肥料那樣。這樣的循環是我暫時認為的生命的意義。”


    “這樣……這樣嗎……”


    “難怪執筆你的事務所會造在樹上,看來你真的很愛樹。”五則名在一旁默默說。


    “哦這個……樹屋的事情……倒不是我決定的……”


    鐮則突然站了起來,兩隻爪爪在身側握緊:“我知道了!”


    “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鐮則對我和五則名標準地鞠了一躬,“我這就去了!”


    “祝福你,去吧。”我說。


    “好好生活,貓崽子。”五則名說。


    鐮則認真地點了下頭,輕巧地從窗口跳了出去。隻是瞬間,就消失在了茂密的枝葉中。


    事務所中隻剩下了我和五則名,我扭過頭看著眼前這隻大貓,大貓琥珀色的眼睛也看著我。


    十秒過去了。


    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道。


    “你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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