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務所外呼喚我名字的鬼怪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瘋狂的笑聲。


    我把窗簾拉開了一條縫,從縫隙中望出去。隻見漆黑的天空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血海之上的烈焰開始旋轉。火焰帶著猩紅的海水,旋轉成一道天柱般的龍卷風。以暴風眼為中心,吸入風之所及處的所有天劫之火,如一條巨型的火龍,扭動著身子,咆哮者,向天空中的裂口襲去。


    那些鬼魅魍魎也被受到了龍卷風的波及,圍著暴風眼在空中翻滾盤旋著。然而他們好像卻覺得飛在空中是件好玩的事情,有好多鬼捂著自己的肚子大笑不止,笑到眼中都噴出了淚也不得停歇。


    嗡哈哈哈溫珊摩諦梭哈


    地藏王菩薩的超度心咒從天空中的裂縫裏傳來,先是一人唱誦的聲音。


    慢慢的,一人聲擴散成眾人聲。


    嗡哈哈哈溫珊摩諦梭哈


    嗡哈哈哈溫珊摩諦梭哈


    嗡哈哈哈溫珊摩諦梭哈


    眾人聲一起唱誦超度心咒的聲音蕩漾在這幅末日景象之中。


    龍卷風的範圍越來越大,隨著超度心咒的唱誦,一些在空中翻滾的鬼怪身上包裹了一層金光。鍍上金光的鬼魂不笑了,它們眼神平靜,目視著漆黑的天空,即使有些身上被天劫之火灼燒著,也感受不到疼痛。


    越來越多的鬼怪被鍍上了金光,它們嘴中也跟著默念超度心咒,雙手或合十,或垂在身旁,麵容從猙獰變為祥和,隨著火龍向裂縫中飛去。


    “阿彌陀佛,是地藏王菩薩!”煬蚵興奮的聲音從屋頂傳來。


    此時,天空中的烏雲組成了地藏王菩薩麵容的樣子,菩薩依舊是微閉著雙眼,神情平靜。裂縫正在菩薩的兩眉之間的位置,不斷有鬼怪隨著火龍卷風被吸入裂縫中。烏雲之後的天劫雷電逐漸隱去,閃電止息,天雷最後悶悶地震了下,便不再鳴響。


    “願今日之渡,化明日善悟。”菩薩的聲音在整個地獄間蕩漾著。


    白骨灘上的火焰如潮汐般退去,空中的龍卷火柱擎天而立,無數金光飛舞盤旋。我在窗後,看著這副末日與創世紀相交匯的奇景,幾乎屏住了呼吸。


    而就在此時,一聲巨響從事務所的大門傳來,隨即湧入的還有一股滾燙的熱浪。一個穿著機甲的黑色身影跌了進來,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他的身上帶著濃重地被燒焦的氣味,右手緊緊握著一杆長矛,像是一位士兵。


    我望向他身後的大門——哪裏還有什麽大門,門板徹底不翼而飛,隻剩下一個空空的牆洞。


    “執筆……”


    地上的黑色機甲虛弱地喚了聲我的名字,想要用長矛支撐著身子起來,卻還是跌倒了,隨後就沒有了聲音,大概是暈過去了。他的呼吸聲卻沉重又急促,雙肺好像破了的鼓風機。就在此時,煬蚵也跟著衝了進來。


    “啊執筆大人,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進來的!我隻顧著阻擋火焰了!沒有看到他!”


    煬蚵的六隻龍爪在空中胡亂揮舞,看起來有些慌張。


    “你的屏障隻能阻擋住天劫之火嗎?”


    “照理來說,什麽都能阻擋在外,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執筆大人如果想要逐客,我這就把他丟出去……”


    我走到這位昏迷的士兵旁邊,看到他手裏緊緊抓著一個號碼“050”,是下一位客人。


    “沒事煬蚵,你去忙吧。這是下一位客人,等他醒來之後,我自會安排。”


    煬蚵點了點頭,剛想退出去的時候,我叫住了他。


    “哦等一下。”


    “執筆大人請說。”


    “等著一切結束了,能不能幫我去找扇門?”


    煬蚵回頭看了眼空空的門洞,急忙點了點頭:“大人吩咐的事情一定照辦!”


    “最好是很結實的那種,火燒不壞,水泡不爛,雷電劈不裂。如果找不到這樣的門,至少也要是不會被鬼怪破門而入的那種。”


    “一定安排妥當!”煬蚵莫名臉紅了,說完就轉身往屋頂飛去。


    我在門洞的位置上掛了條毛毯,又將窗簾拉上,擋住了事務所外的景象。


    書桌上的蠟燭亮了起來,我拿起燭台,走到士兵身邊,盤腿席地而坐。


    士兵還在昏迷中,看起來應是受了很重的傷。


    左手的玉鐲在黑暗中發出明亮的綠光,綠光逐漸包裹了我的整條左手手臂。我輕輕將手搭在士兵的身上,綠色的光順著我的手臂流到士兵的身上。在漆黑的機甲上遊走了一會兒,直到找到了機甲間的細縫,如涓涓細流滲了進去。士兵急促的呼吸聲漸漸平緩了下來,原本發燙的體溫也正在下降。


    地上的長矛鐺地響了一聲,士兵的右手突然收縮,他猛地睜開眼睛直直盯著我。機甲之間的縫隙瞬間閉合,綠色的能量光被反彈回了我的玉鐲上。


    士兵渾身的肌肉如豹子般捕獵般收緊,幾乎是直接從地上彈跳起來。長矛尖從我的鼻尖劃過,我額前的幾縷頭發掉落在地上。


    “你,你,你在做什麽!”


    士兵往後退了幾大步,蹲在牆角裏,雙手持矛指著我。


    “幫你療傷。”


    我把額前的頭發撩到耳後,拿起地上的燭台,揮袖往木桌的方向走去。


    “你是五十號客人,若是準備好,就來青石凳上坐下吧。”


    士兵左右張望了一下黑漆漆的事務所,我手上燭台是此處唯一的光源。


    “我,我沒有時間做客。”


    “沒有時間怎麽還會到我這裏來?”


    燭光隨著我的回到木桌之後,徹底離開了牆角處。士兵好像有些怕黑,他在黑暗中沒有回話,我聽見他摸索著靠近木桌的聲音。等到他的身影再次出現在燭光中時,這才籲了一口氣。


    “你們地獄官員是不是都不喜歡開燈?”


    “今日事務所外比較動蕩,就把窗簾拉上了。若是往日,血海風平浪靜的時候,自然光還是可以的。”


    士兵盯著那塊青石凳看了一會兒,猶豫了一下,跨坐上去,把手中的長矛插在地板縫中。


    “都已經是末日了,執筆大人,身為武將,我竟然在此處與你閑聊,而不是出門作戰。慚愧,實則慚愧。”


    我在桌上鋪開紙墨:“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閻德,吾是閻王麾下的一員鬼兵。唉,我真的不應該此時出現在這裏的。我的同僚們都在外征戰,唯獨我啊,執筆大人,唯獨我竟然莫名其妙就從戰場上被打回地獄,還正正好摔進了你的事務所中,實則慚愧啊。”


    “你所說的末日是什麽意思?”


    “戰爭已起,各方都在皆其所能地控製局勢。”


    閻德走到落地窗前自顧自地打開厚簾布,火光照進了事務所中。窗外的火龍卷風還在呼嘯,地獄眾鬼在其中或唱誦,或瘋笑。天空中地藏王菩薩的麵容已經散去,裂縫任在,原本已經平息了的烏雲中又響起了悶雷聲。


    閻德指了指天空中那條巨大的裂縫:“閻王殿下率領我方鬼兵十萬餘眾,正在裂縫之後交戰。裂縫中不斷降下天劫之火,地藏王菩薩法力無邊,視劫難為度化,收攏天劫之火,返還裂縫之後,並借此機會超度地獄眾鬼怪,實屬大智。然而鬼兵中也有不少鬼怪,大家聽到此心咒,失去了戰意。我就是其中之一,在戰火中聽到唱誦走了神,隻是幾秒就被天劫之火擊中,順著雷電被打回地獄中來。”


    “裂縫之後是誰?”


    “混戰,此乃混戰,執筆大人,一時間說不清楚。”


    “你如果現在想要重新回到裂縫之後作戰,也可,隨時都可以離開。”


    閻德深深歎了口氣:“你說我這是何苦呢?”


    “怎麽說?”


    “在戰場上擔驚受怕,下了戰場,又被羞愧折磨的不行。”


    “那你想回戰場嗎?”


    “若我不回,怕是會從此留下笑柄,受千夫所指吧。”


    “先別管千夫,你自己想回去嗎?”


    “我,哎,我不知道啊。”


    “末日之後是什麽?”


    “什麽?”


    閻德好像沒聽懂我的問題,我又問了一遍。


    “在這場末日之後,是什麽?”


    “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那你怎麽就知道這是末日了?”


    “這是將是一段狀態的終結。”


    “那終結之後,是萬物萬事的重生嗎?”


    “也許是,也許沒有重生了。”


    “何出此言?”


    “執筆大人,你可知道成就‘重生’這個概念,需要幾個條件嗎?”


    “願聞其詳。”


    “若是要造就世界範圍的重生,就需要同等範圍的徹底毀滅。來自過去的陳舊一樣都不能保留,將一切刪減歸零,騰出大量的空間來等待‘重生’的降臨。一共需要三步,毀滅,清零,等待。在這三步之後,重生才有可能會發生。”


    “我不同意。”


    閻德好像對我的反駁有些不滿:“那你來說說,何為重生?”


    “拿投胎來做例子好了。大多數鬼魂投胎前都會飲下孟婆湯,清零記憶,一切重新開始。這的確是重生,也符合你所說的那三個步驟——毀滅上一世的肉體,清零前世記憶,等待新生命的開始。然而這隻是重生的一種,還有一些靈魂在投胎的時候,並沒有清零前世的記憶,然而它們轉世之後,還是獲得了新的肉身,新的生命經曆。這三步中也就少了‘清零’的部分,那你說這算是靈魂的重生嗎?”


    閻德一半的注意力在聽我說話,另一半還在窗外的末日景象中,總有些心神不定。


    “執筆大人,我現在不想和你咬文嚼字,現在不是咬文嚼字的時候。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都到現在這種時候了,還能安安穩穩地坐在事務所裏和我閑聊。”


    “閑聊和寫字是我的本職工作。”


    “閑聊不是我的本職工作。”


    閻德還是一直在往窗外瞟,我感覺到他的體溫都升高了。


    “如果你如此不安心的話,就回戰場上去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執筆大人。”


    “如果不知道該做什麽的話,就以‘日後回想起此事,會不會甘心’為標準好了。”


    “此言為何意?”


    “末日之後,如果你回想起末日這段時間你是在我的事務所中度過的,會不會有些不甘心呢?”


    “也許會吧。”


    “那回戰場上的話,會不會稍微甘心一些?”


    “我不知道,但那至少是我的工作。也許我應該把工作進行到末日的最後一刻,是的,我應該那麽做的。”


    “即使末日來了,也繼續工作吧,請加油。”我笑了。


    閻德看著我笑,也放鬆了一些:“是啊,工作吧。”


    閻德拿起右手邊的長矛,站起身往大門的方向走去。


    “地府必勝!”


    他大喊了一聲給自己鼓勁,用長矛挑開遮著門洞的毛毯,衝進了末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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