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入口處,時間和空間在其中攪動,我盯著看了一會兒,便產生了暈眩感。


    有件事情——無論我活著,還是死了,都非常不喜歡——就是別人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的確這麽做省了不少動腦的功夫,說去那裏就去那裏,來這裏就來這裏。按部就班的代價就是無聊——而比起無聊來說,我寧願選擇去解決複雜的問題。就算困難到一次次陷入絕境,但拚盡全力解決了問題之後的那種欣慰和成就感,是很多其他事情都難以比擬的。此時又十分想用跳傘這個比喻了,但想了想,之前說的已經夠多,就此打住。


    我如此特別強調這一點,也就是說明:隻有蠢蛋才會跟著阿爾藍跳進那個令人暈眩的隧道裏!


    隧道的另一端通向哪裏我一無所知,阿爾藍本身來自於哪裏,我也毫無概念。我不想給自己找多餘的麻煩,一點都不要。


    既然我需要一個人類的身體在人間繼續體驗生活,那天元蛇造珠還是得找找。但是比起有個人類的身體來說,在地獄裏好好記錄下地獄眾生們的故事,這才是本職工作啊!


    戰爭的確是不會屈就我的性子,讓我想參與就參與,想離開就離開。也許我現在還不知道,也許我已經是其中的一部分。


    不過轉念想想,我本身就是這世間的一部分。活著也是,死了也要在人間與地獄之間來回穿梭工作。若在此期間,戰爭真的發生在了我的頭上,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若是不小心魂飛魄散了,倒是連戰爭都不用參加了。


    說到底,閑散慣了。戰爭也好,阿爾藍,耋梁,孟婆也好,說的話越多,風聲就越大。我在這風中被刮累了,是時候重回事務所了。


    我沒有搭理阿爾藍的隧道,轉身躍入地獄之中。


    事務所的木桌上薄薄地積了一層白灰,空氣中彌漫著冷清的味道。


    我打開了所有的門窗,血海海風湧入事務所,白灰被瞬間卷起,螺旋著在空中盤旋了兩圈,四散而去。我拂去桌麵上的灰塵,重新鋪上筆墨紙硯。桌上的普通毛竹筆用的還是有些不太順手,不過當下也不好過於挑剔。


    門口的蓮花燈亮了,事務所迎來了第四十七號客人。


    “執筆大人!終於又開門啦!”興奮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聽起來像是個孩子。


    “請進。”我說。


    一個金發碧眼的孩子走了進來,七八歲的樣子。深藍色的二戰德國軍裝在他身上被裁剪的剛剛好,過大的軍帽扣在他的腦袋上。


    “希特勒萬歲!(heilhitler)”


    孩子的右手向前四十五度方向舉起,眼神中充滿了堅定和某種瘋狂。


    “執筆大人,你怎麽不舉手?”


    “我不想舉。”


    孩子突然從腰間拔出一把魯格p08指著我的腦袋。


    “去死吧!”


    他說著,扣動了扳機。砰砰!槍口瞬時冒出火星,兩顆子彈穿透我的靈體向後飛去。兩本無辜的書脊上留下了兩個冒著煙的彈孔。


    “說吧,我該如何稱呼你?”我慢慢移開孩子的槍口,這麽問他。


    孩子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又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槍。


    “威利(willie),”孩子雙手抱著槍坐回青石凳上,“我不明白。”


    “人間的武器在地獄中大概是沒有用的,就像地獄的法器在人間也隻是裝飾品而已。”我晃動了一下左手的玉鐲,“威利,你今天找我是為了什麽事情?”


    “我要征服這裏!”威利大喊道。


    “哦?你打算怎麽征服呢?”


    威利指著事務所門外:“門外那些奇形怪狀的醜東西!都殺掉!統統殺掉!隻有我這樣的人才值得活下去!”


    “你這樣的人是什麽樣的人!”


    “高貴的日耳曼人!德意誌高於一切!”


    “但你已經不是人類了,你現在在地獄裏,和外麵那些鬼怪沒什麽兩樣,都是地獄眾生的一部分。”


    “你騙人!我怎麽可能會到地獄這種地方!”


    “其實地獄也挺好的,比如沒有種族歧視這件事情。”


    “你這肮髒的亞洲人,根本就不配活著!”威利還在大喊大叫。


    “是啊,我現在沒有活著。死的還挺徹底的。”


    威利拿起格魯手槍,又是對著我連開了四五槍。子彈接連穿透我的身體,紮進書籍中。


    “夠了。”


    手腕上的玉鐲發出綠光,綠色的能量瞬間包裹住了威利的手槍。手槍從威利的手中脫出,在綠光的包裹下飄到了我的手中。


    “搞什麽!還給我!”


    威利起身想要搶回手槍,我在同時打開金光屏障。屏障形成一個圓球體,把威利罩在其中。威利的鼻子撞在了屏障上,他慘叫一聲,被撞出了鼻血。


    “小孩子不能玩槍。這個,我沒收了。”


    我拉開抽屜,把格魯手槍放了進去。


    威利在圓球中撞來撞去,他一撞,整個球就滾了起來,像倉鼠在塑料透明球裏胡鬧。玉鐲再次發出光芒,圓球被固定在了房間的中央。


    “我討厭你!討厭你!”威利大喊。


    “威利,你是怎麽來到這地獄中的?”我問。


    “我要詛咒你!詛咒你死後跌入地獄!”


    我無奈地放下手中的竹筆:“孩子,我已經在地獄了。你也在地獄。我們認清一下事實好嗎?二戰結束於1945年9月2日,你的國家輸了。你知道現在幾幾年了嗎?現在人間已經是2022年了,希特勒已經死了半個多世紀了。”


    孩子愣住了:“不,不可能。德意誌不會輸,不會……”


    我思考了一下:“行吧,你和我來。”


    我將金光屏障收縮到威利身體的大小,屏障像一層緊身衣依附在威利的身上。玉鐲一分為二,另一端套在了威利的手上。兩個玉鐲之間連著一根無形的能量帶。


    威利的身體被緊緊束縛著,他還在拚命掙紮。


    “你要幹什麽!幹什麽!”


    “我帶你去人間看看,認清一下現狀。”


    “你放開我!放開……”


    “好了你閉上眼,不然有可能會瞎的。”


    “我不要!我不!”


    “好吧,隨你。”


    我帶著威利,打開通往人間的地獄之門,門後的隧道傳來呼嘯。


    “你要帶我去哪裏!不要!放開我!”


    威利驚恐地嚎叫著,我帶著這個德國小孩兒躍入門中。


    空間的跳躍讓威利很不適應,他緊閉著眼睛,渾身顫抖,大口地喘著氣。


    “我們到了,睜開眼睛吧。”


    此時,我與他站在城市高樓的樓頂天台邊上。威利睜開眼睛,嚇得啊地叫了一聲。


    “我們,我們在哪裏?”


    “我們在中國的某座沿海城市。”


    “中……中國?”


    “嗯,中國。”


    即使是深夜了,樓下依舊車水馬龍。偶爾能看到幾個散步的情侶牽著手,應該是剛從酒吧裏出來,腳步踉蹌。


    “距離戰爭已經過去77年了,威利,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帶著孩子躍下高樓,孩子又嚇的大叫。等他睜開眼睛時,我們已經穩穩地落在街道上。我牽著孩子的手,走在燈火通明的深夜市中心。


    “如果我從二戰中學到了些什麽,那就是戰爭隻會帶來痛苦,隻有包容和愛,才能將人們緊緊地聯係在一起。”


    威利此時已經徹底安靜了,他緊緊抓著我的手,瞪大了眼睛看著霓虹閃爍的街道,咬著自己的下嘴唇。


    “種族歧視是最愚蠢的事情。我們都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好吧,至少你我曾經是。即使我們膚色不同,文化不同,說著不同的語言,有著不同的信仰,但這些都不是把人類分成不同等級的理由。”


    我們此時走過一個公園旁邊。公園長凳上,一對情侶正在夜色的遮掩下盡情擁吻。威利站在原地,看著那對情侶發呆。


    “你看他們,這樣的時光在戰爭期間是幾乎不可能存在的。在戰爭期間,連親吻自己的愛人都是奢侈。然而人類的生命又那麽短暫,我們這一生有多少次能夠好好親吻自己所愛之人呢?”


    這時,一輛大馬力跑車駛過我們身邊,引擎的轟鳴聲嚇了威利一跳,他抱住我的大腿。跑車壓過水潭,向我們的方向濺起一米多高的水花。威利本能地抬手擋水。水滴穿過我和威利的身體,落在了我們身後的灌木叢裏。威利把眼睛睜開一條細縫,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軍裝,幹燥如初。


    “衣服沒有濕。”威利說。


    “是的,因為人間的物質不能直接作用在我們身上。”


    威利回頭去看那對情侶。那對情侶應該是被跑車的引擎聲打擾到了,男生拉起女生的手,往公園深處走去。


    “我也想有一個戀人。”威利說道。


    “你可以在這個世界裏找到你的戀人,愛情隻有在人間裏才是最美好的。”


    “為什麽呢?”威利抬著頭問我。


    “天界和地獄之中,有太多規矩,約束著鬼怪也約束著神仙。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樣的聯姻是被允許的,什麽不允許。天仙愛上人類而受到懲罰的故事自古以來太多了。人間雖然也有規矩,但至少,人類那麽小,世界又那麽大,總能找到享受愛情的自由之地。大海邊,陽台上,單人床,深夜市中心的某個公園長凳,總有這樣一個地方。”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你如果自己和你的戀人一起體驗了愛情,就明白我在說什麽了。”


    威利沒有再問我關於戀人的問題,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軍裝:“我們輸了是嗎?”


    “是的,德國在二戰中,輸了。”


    “我以為我們能贏的……”


    我和威利繼續在城市夜景中踱步,這個德國小孩兒低著頭,盯著自己擦的鋥亮的長筒皮靴,霓虹燈光反射在皮鞋尖上。


    “威利,你是怎麽到地獄中去的?”我問道。


    “我在一次童子軍訓練中感染了風寒,生病了,連續好幾天的高燒。這是我最後的記憶了。”


    “想回去嗎?”我問他。


    “回哪裏?”


    “回到這裏,重新回到人間來。”


    威利抬起頭看著我,聲音上揚:“那我能來這座城市嗎?我好喜歡這座城市啊!”


    我笑著看他:“那你要不和孟婆商量商量,看看她會怎麽安排你的投胎去處。”


    “孟婆是誰?”


    “在我們的文化中,孟婆是在地獄裏主管靈魂投胎的神職官員。除了地獄,其他不同的維度也有負責靈魂投胎的官員。”


    “那和你一樣,也是神職官員。”


    “我們算是同事吧。”


    “那我們去找孟婆吧!”


    “你確定了?”


    威利臉上的嚴肅褪去,終於露出了七歲孩子的笑容,他的眼底泛著城市燈光的倒影:“我好喜歡這座城市,我想來這座城市!”


    話音剛落,威利的身體開始發出白光,他的身體開始變得輕盈。我揮手撤走了金光屏障。


    “執……執筆大人,我這是怎麽了?”


    我笑著看著他:“看來你不需要去找孟婆了,你很快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威利的身體越來越亮,向夜空中飛去。


    “執筆大人!”


    威利在高空處叫著我的名字,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去吧,孩子,祝福你。”


    “執筆大人——”


    我目送著威利,他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在空中消失成一個小點。他還在不斷叫著我的名字,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回音也消失了。


    威利離開了,我回過神來,獨自踱步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靈魂對城市的水泥地麵是毫無觸感的,身體毫無阻礙地穿過灌木叢和公園的長凳。我生前曾在深夜走在過這條街道上無數次,醉著的,清醒時的。與我曾經戀人們,與我曾經的好友們,與我和我自己。


    遠處,酒吧街的霓虹燈還在閃爍。


    天上,今夜的月暈無盡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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