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跳傘了,我討厭跳傘。”我對夢魔說道,“我們換個活動吧。”


    我揮動手指,場景速換,我與夢魔來到一家日式居酒屋中。穿著和服的師傅為我們斟上清酒,夢魔並沒有拿起杯子,隻是懷疑地看著我:“就算你想要導演,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事件是無法被篡改的。”


    “還沒有,我們現在在我答應交出記憶中情緒之前的時候,時間還沒有到,”我喝了口清酒,指了下居酒屋上的時鍾。


    秒表一分一秒地走著,突然不動了。周圍師傅的動作也都停了下來,定在原地。我揮了一下手指,秒針重新走動,師傅們的動作又慢慢複原如初。


    “事實上,這裏根本沒有時間的概念,和地獄一樣。”我說。


    “你想說什麽?”夢魔問道。


    “既然沒有時間的概念,也就是說這裏所發生的一切都可以往四麵八方任何一個地方倒轉或流動。任何在時間長河裏所做過的事情,都可以被撤銷,重啟。”


    “就是因為沒有時間的概念,所以你無法撤銷你在夢中所做過的決定。”


    “誰說我要撤銷在夢中做過的決定了?”我喝盡了杯中清酒,寡淡如水,“第一個決定的念頭,不是在夢中做的。是我還是瞎子青年時,在清醒的時候所做下的決定。”


    “但你是和我在夢中簽的契約。”


    “你還沒有聽懂嗎?”我把酒杯擱置回桌上,“我要撤銷的不是和你的契約,我要撤銷的是我自身在當初所產生的那個念頭。”


    我盡量放慢語速,讓夢魔一個字一個字地聽清楚:“當初因為想要看到這個世界是什麽樣子,而願意犧牲自己回憶中的情感。現在,我要撤銷這個念頭。”


    “你要怎麽撤銷這個念頭!”夢魔大喊,“你怎麽可能撤銷一個念頭!”


    那個瞎子青年瞬間出現在我們的身邊,他的脖子上還帶著一道血疤:“我在哪裏?”他問道。


    “你曾經有過一個念頭,受到夢魔的誘惑,想要用回憶中的所有情感去看到這個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對嗎?”我問青年,他的麵孔確實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青年愣了愣:“你是誰,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你,”我回答道,“我是千年之後的你,被夢魔耍了千年之後的你,不過我也不是你,這一點你不要擔心。今天叫你來到這個夢境中,就想告訴你,這是一件非常不劃算的買賣。”


    “為……為什麽?”


    “一,你不會每世都是個瞎子,而這個契約會影響你生生世世。你希望你每世所經曆的事情都是虛無嗎?發生了一堆事情,可是你什麽都感受不到,你希望那樣嗎?”


    “我……我不知道。”青年回答道。


    “二,感受這個世界有很多種不同的方法。有音樂可以聽,指尖可以觸碰,美食可以品嚐……如果沒了視力,其他部分的感官應該會更加敏感吧。”


    “是的,我的嗅覺十分靈敏。”


    “你為什麽那麽渴望視力呢?”我問道。


    “因為……因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任何東西……我就想看看天空是什麽樣子的,粗糙的樹皮是什麽樣子的……僅此而已。”


    我拿起青年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青年開始撫摸我臉部的輪廓,又接下來撫摸自己的:“你和我長得很像。”青年回答道。


    “你是怎麽死的?”我問他,“為什麽你的脖子上會有這麽一大道刀疤?”


    青年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讓他感受到我的體溫:“說吧,什麽都可以說。”


    “我……我看到了。在夢裏看到了……但是我好害怕……為什麽樹是這樣的……雲又是這樣的……我不敢去看人們的臉,我不知道他們什麽表情是在笑,什麽表情又是在哭。我……我承受不住了,我是自殺的。”


    “如果你不想承受這一切,可以收回當初的選擇。”我說道。


    “收回什麽選擇?”


    “收回與夢魔簽訂契約這個念頭。”


    夢魔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全程,一言不發,直到這時才終於坐不住了,指著青年的鼻子罵道:“沒良心的!我給你帶來了這麽多美景!你不知道好好珍惜反倒把自己嚇死了!”


    青年聽到夢魔的聲音,渾身發起抖來:“我也不知道會這樣……我也不知道會這樣……”


    我在夢中念動金光符,金色屏障展開,把夢魔格擋在屏障之外。夢魔氣地猛敲屏障,我瞟了夢魔一眼,沒有搭理它。


    “如果你不想承受視覺的衝擊和自殺的痛苦,你可以收回當初這個念頭。”


    “我該怎麽收回這個念頭?”青年問道。


    心中跟著我默念:“我撤回用記憶中的情感換取每夜夢境這個想法。這個想法從未存在過,這個想法將徹底消失在虛無中。我將不會和夢魔做任何契約。”


    青年嘴唇微動,跟著我反複默念著這句話。不知念到多少遍時,金光屏障外的夢魔突然發出一聲慘叫。它的周身飄出無數白色光點,這些光點如發亮的蒲公英籽,穿透金光屏障向我飛來。蒲公英籽慢慢落回我胸口空洞中,我仿佛聽到了石子落入水潭中的聲響,一陣陣漣漪從心中蕩漾開去。


    青年脖頸上的疤痕也逐漸消失,容貌迅速老去,逐漸變成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的模樣。


    “這一生!我過的很盡興啊!”老者大聲笑道,“下輩子再去用眼睛看吧!”


    “會的,”我說,“會的。”


    老者的身影逐漸從夢境中淡去。


    我收起金光屏障,夢魔跪倒在地上,幽怨地看著我:“我不會再給你提供任何夢境了。”


    “也許我不需要你提供的夢境,我導演的應該會比你好。”我說。


    “你不會再從夢境中獲得任何靈感,這是我對你的詛咒。”


    “你可以考慮收回詛咒,為自己積點德。還有,我的靈感也不全來自於夢境中。生活本身就充滿靈感。”


    “你現在沒有生活,你在這地獄裏,你還有什麽靈感?”


    心中被漣漪逐漸填滿,衝的我的身體有些微微發抖:“靈感一事,不用你管,你可以思考一下要不要為自己積德收回詛咒。”


    夢魔咬牙切齒:“執筆,我記住你了。”


    “你記了我幾千年了。”


    “這次不一樣,我將讓你永遠困在噩夢中,永遠醒不顧來。”


    “哎,”我歎了一口氣,“人類是不會對夢境產生任何藝術評判,但我已經不是人類了,恐怖片結合’超現實主義’嗎?我每天在地獄中也就是這樣啊。”


    夢魔一拳砸在地上:“我不甘心!”


    “十七世,你贏了我那麽多次,可以了。”


    “可這次,我輸徹底了。”


    我走過去,蹲在地上看著夢魔:“要不要考慮換個工作?畢竟都做那麽久了,可以把機會讓給年輕人……”


    “換什麽工作?”


    “要不考慮……去人間玩玩?可以做個導演試試看。”


    “超現實主義的恐怖片導演?”


    “也許不一定要是恐怖片。”我回答道。


    夢魔看著我:“你贏了。”


    “你讓我學到了很多,關於情緒和記憶之間的關係……關於我真的在乎的是什麽,什麽才是有意義的,我現在更清晰了些。謝謝。”


    “關於去人間的事情,我會考慮的。”夢魔笑道,“怎麽辦,執筆,真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可以慢慢考慮,我需要醒過來了。”


    “喂,”夢魔突然叫住我,“超現實主義還是很酷的。”


    我笑了:“是啊,超現實主義,很酷。”


    我從冰冷的地板上醒過來,這才發現四肢已經麻木了,唯獨胸口是暖的。各種情緒突然湧了出來,堆積在一起,在腹腔內翻騰,熟悉的情緒波動感再次出現了——我渾身被情緒上湧衝刷地毫無力氣,癱軟在地上——我看著天花板,一邊流淚,一邊大笑——這次,我接受它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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