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陽間有排名前三我最不喜歡做的事情,搬家絕對能占到第一第二的位置。


    不是說搬進新家,而是搬離已經住了一段時間的住所——光是收拾,打包,和一件件過去的物品道別,就已經足夠消耗體力。倒也不是說舍不得搬出去——眼下,這個出租屋也說不上多好,冬冷夏熱,梅雨季節還濕的牆上都能漬出水印來,我是巴不得離開這裏的。可真的到了整理打包的時候,過去的一幕幕不受控製地浮現在眼前,每一件物品都帶著它獨有的重量,而我也知道,這些重量即將永遠地消失在我的人生中。


    扔東西累,留東西也累。


    我在太陽還未落山之前就疲了,倒在床上,盤算著一會兒陰間工作要怎麽做。


    落日時分簡直短暫的讓人有些焦慮,我帶著一身的疲憊,張開雙臂,躍入地獄中。


    門口的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第十四位客人。


    腳步清脆,邁著小步,像是木質鞋底輕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執筆大人,我來啦。”一個女聲從門口傳來。


    我沒忍住,拂袖掩住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執筆大人看起來有些疲憊呢。”女人並沒有看到我,可能是聽到了我的哈欠聲,也可能是嗅到了困倦的氣味。


    “倒也還好,請坐吧。”我攤開筆墨,“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察蘭氏。”女子坐定了,動作輕柔,十分講究禮數。她身著藍紫色絲綢清袍,頭上束著大大的發髻,發髻上有珍珠與綠鬆石的點綴,看樣子像是位清代的格格。


    我在紙上寫上“察蘭氏”三個大字:“請問今日找我,有何事?”


    “執筆大人因何事而如此疲倦?”


    “此乃我的私事。”


    “哦,對不起,冒犯了。奴婢隻是好奇。”


    “別說我的事,說你的事。你今日是為何而來的?”


    “我聽聞執筆大人擅長寫字,想請執筆大人為我提筆作一首詩,不知是否可以?”她說此話的時候,微微低頭致意,發髻上的珠寶也隨著她的動作上下抖動。


    我猶豫了一下,雖說本職工作乃是記錄地獄眾生的故事,並帶回人間去。但寫詩倒也的確是在寫字的範圍之內,並不衝突。


    “請我作詩,是為了什麽事?”


    “我生前就愛好詩歌。在還未進宮之前,曾發誓要與一位詩人浪跡天涯。而那人在途中不幸感染風寒,早早就去了。留下的隻有我和我們的一個孩子。萬般無奈之下,我隻好把孩子變賣給了一個商人。拿著這銀兩,我賄賂了當時選妃的官員,瞞騙了年齡,進了皇家後宮之中。”


    “我還是沒有明白,你是為何事想要請我作詩?”


    “我的心早就枯竭了,大人。在他死去的時候,我的心就隨著他的詩一起枯萎了。太久了,已經太久了,我已經不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麽樣的了。”


    “所以你希望我的詩能夠幫你找到愛情的感覺?”


    “回大人,我是如此希望的。”


    我低頭思考了一下:“我很難做到此事。你愛的是那個人,也隻有那個人的詩能讓你心動,讓你感受到愛。我是沒有這個能力的。”


    “大人,你和他很像,我知道像你們這樣的人寫出來的詞句是怎樣的,吟的歌又是怎樣的。執筆大人啊,我隻想再次感受到愛而已,請成全我吧。”


    “感受到愛之後呢?你會去做什麽?”


    “也許,也許我就想離開這裏了。”


    “想要離開,隨時都可以。為何偏要在得到詩詞之後呢?”


    察蘭氏瘦癟如冬季梧桐樹枝一般的雙手,突然撕開了自己胸口的衣服,我被這舉動愣了一下。她的胸口是一個巨大的空洞,洞中有一顆幹癟的心髒,已經幾乎縮成了一枚雞蛋的大小。表麵布滿裂痕褶皺,沒有血液,沒有跳動,孤零零地懸掛在空洞中。


    不知為何,看到這顆葡萄幹似的心髒,我的胸口也跟著抽搐了兩下,原本的困倦被抽搐帶來的疼痛瞬間驅除。


    “孟婆告訴我,我需要找到我的心。在我沒有找到心之前,我是不能投胎的。帶著這樣不成形狀的心,就算投了胎,也不是個完人,我感受不到感情。”


    “那孟婆有沒有告訴你,該怎麽找到心呢?”


    “孟婆說,讓我來找你。說執筆大人會有辦法讓我重新找到心的。”


    我困惑了,我一個文職官員,要怎麽把一顆葡萄幹複原成人類的心髒?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啊!


    “可惜我不知道該如何幫你找回心,我隻是一個文職官員,複原一個器官這件事情,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做。”


    “寫詩吧,大人,為我寫一首詩吧。有了詩,我就能活過來了。有了詩,我就能感受到愛了。”察蘭氏的聲音近乎於懇求。


    “這地獄中還有其他的執筆官員,為何找我寫詩?”


    “獄中執筆一共有五位,各司其職,各為其主。但隻有您一位,是人類。隻有人類寫出來的詩歌,才能滋潤一顆屬於人類的心。”


    “如果我寫的詩沒有辦法喚醒你的心,該怎麽辦?”我還在猶豫。


    “大人,我不會為難您的。若是不行,我再去找尋別的出路。”


    我起身倒了兩杯熱茶,置於我和她的麵前:“非要詩歌不可?”


    “這是我現在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了……”察蘭氏說這話時,甚至有些歉意。她胸口的衣服還破碎著,破布之後就是那顆幹癟的心髒。


    罷了罷了,既然都是寫字的活,就當寫字的活來對待就好。我這麽想著,喝了口熱茶:“你可還記得當年他給你寫的詩?”


    “他未曾給我寫過詩。他隻寫山川,隻寫英雄俠客。他說男女之事瑣碎,是最不值得用詩歌來記錄的。”


    “那是哪一首詩讓你最為心動呢?”


    “大概不是詩……是等待吧。”


    “等待?”


    “我等著,等著。總想有一天,他能為我作一首詩。人都等沒了,這期望卻還在我心裏,跟著心一起癟下去了。”


    “所以能讓你心複原的不是詩啊,是滿足那份期待。而這份期待,不應是我來滿足的。是你生前未盡的遺憾。察蘭氏,你是怎麽來到這地獄中的?”


    “我……我,”她的眼神開始放空,回憶湧出,“皇上……皇上死了……需要陪葬。我不願意。那天晚上,我吞了鶴頂紅,然後就一直走啊,一直走。先是食道開始燃燒,然後是胃……肚子好痛,好痛,全都絞在了一起。但是我還是想走,我想走出這宮去,我想回到他的身邊……我不要把這具身子留在這個憋悶的地方。大人……我這一生是為了什麽啊……”


    “你覺得是為了什麽?”


    察蘭氏空洞的眼神中流出渾濁的淚,這淚裏像是混了足夠量的灰塵,流過的臉頰上都留下了灰黑的痕跡:“大人,我隻是想聽一首為我作的詩而已。為什麽這麽難?大人,這個要求很過分嗎?”


    “聽到了這首詩,然後呢?”


    “我……我不知道。”


    “你真的想要的,隻是一首詩嗎?察蘭氏,你想要的是什麽?”


    “我……”察蘭氏的眼淚還在無法抑製地往外流,她的藍紫絲袍上被印出了一個個灰黑色的水痕。我從桌中摸出一塊絲帕遞給她擦淚,並沒有再追問任何事情。很快,本是淡米色的絲帕也被她的淚給染黑了。


    “大人……”察蘭氏抽泣著。


    “嗯,你說,我在聽。”


    “我……我想要的是,愛吧。”


    “什麽是愛?”我問她。


    “我不想和他分開……不想和我的孩子分開……”


    “你不想要的是,分離。”


    “我不明白為什麽要分離,明明我們那麽相愛,為什麽要分開呢?”


    “為了更好的重逢。”我說。


    “什麽?”察蘭氏好像沒有聽懂我在說什麽。


    “分離是為了更好的重逢。”我又重複了一遍。


    察蘭氏擦了下眼淚:“大人,奴婢愚笨,並不理解其中的意思……”


    我把青玉筆筆尖蘸滿墨水,墨水輕輕滴進了察蘭氏麵前的茶杯中。黑色的墨水在青色的茶湯中迅速化開,向四處蔓延


    “你看,這世間沒有什麽事情是永遠停留在原地的。就算在這沒有時間限製的地獄中,墨水還是最終會化進茶湯裏,沒有人可以阻止這件事的發生。愛會變成恨,情會變成仇,反之亦然,都是在過程中被推著一點點往前走啊。那麽分離,也是一樣的,隻是這墨水化入茶湯中的一部分。你怎麽知道以後就不會再見到了呢?”


    “我……我不敢確定。”


    “有一件事我能確定,如果你繼續在這地獄中呆下去,很大幾率是見不到了。”


    “大人的意思是……”


    “放過他,放過詩,放過你自己。”


    察蘭氏呆坐在那裏,沒有回答我。我把青玉筆的筆尾伸進茶杯中攪拌了一下,墨水均勻地和茶湯混合在一起,一道綠光從青玉筆中流入茶湯裏。


    “把這個喝了。”我說道。


    “什麽?”察蘭氏還有些發愣。


    我舉起這杯墨水茶,放在察蘭氏跟前:“來,把它喝了。”


    察蘭氏懷疑地看了一眼,拿起來抿了抿,隨後一仰頭,一口灌了下去。她輕輕咳嗽了兩聲,用那塊已經灰黑不堪的絲帕擦了擦嘴角的墨水。隨著茶湯進入她的喉嚨,她的胸口的破布處慢慢泛出綠光來。


    察蘭氏低頭拉開衣服,看著自己胸口的空洞——綠光在心髒表麵的溝壑處遊走著,剛剛進入她身體內的茶水濕潤了幹枯的血管。


    “大人!這!這是?”


    “你去找孟婆吧。”


    “大人,我,我不明白,你做了什麽?”


    “你的心聽見了我說的話。”


    “我的……心……?”


    “既然你的心已經聽見了,我想它已經知道該怎麽做了。”


    話音剛落,一聲心跳聲從察蘭氏的胸口處傳出,察蘭氏摸著自己的胸口,驚訝地捂住了嘴巴:“大……大人……”


    “去找孟婆吧。”


    察蘭氏幹枯的手緊緊抓著胸前的破布,站了起來,對我欠身行禮:“此恩此德,奴婢感激不盡!”


    “祝福你,去吧。”


    “大人我以後還會再見到你嗎?”


    “若是有緣。”


    “但是你說,離別是為了更好的重逢呢。”


    “那你好好修為吧。”我笑了。


    察蘭氏又是低身行禮,這才轉身,一步三回頭,臨到門口,又是行禮。


    “我走了,大人。”


    “再見。”


    “再見。”


    事務所門口的蓮花燈暗下來了,我伸了個懶腰,之前困倦消散了不少。我想著剛才與察蘭氏的對話,笑了。


    斷舍離斷舍離,不就是我回人間去要做的事情嗎?出租屋裏還有一堆東西等著我收拾呢。


    如此想著,我整理了下筆墨,收起青玉筆,向人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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