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第八位客人到來之前,我在人間就早已有很強的體感——是一種無法控製的暈眩,像空間和時間都被壓縮了,我坐在咖啡館裏,在一瞬間竟對當下每分每秒的感受都變得模糊。


    我本以為是最近疲憊,需要休息,於是關閉了一天的事務所。但這種體感並沒有減輕,於是在今天的夕陽落下之前,我終於確定,這不是疲憊所導致的眩暈。


    事務所將要迎來的這位客人,身未到,我便已經嗅到了它的氣息。


    蓮花燈亮起來了,事務所迎來了它的第八位客人。


    門還未開,這種眩暈感已越發強烈。我剛想揮筆開門,第八位客人已經穿過了事務所的牆壁,來到我麵前。我在一瞬間晃了神,它沒有形體,像是把空間硬生生撕裂了一條縫,縫中不斷流出黑暗的物質,而這所有的暗物質都以一個中心為原點,如風暴旋轉。我透過裂縫向後看去,是宇宙星辰。


    “你好,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我鋪開筆墨,心跳不知為何,很急促。


    “卡茲摩傑,”黑洞如此回答道,“稱我為卡茲便好。”


    我在紙上寫下它的名字“卡茲摩傑”:“卡茲,你今日找我來有何事?”


    “我不僅今日找過你,昨日也找過你,之前的之前,都找過你。但隻到今天,才算是我們的正式見麵。”


    “好,找我是為了何事呢?”卡茲周圍的氣場非常冷,我渾身也開始冷了起來。


    “我要告訴你關於黑暗的一切,請你把我今天所說的話,記錄下來,帶回人間。”


    “卡茲,你來自於哪裏?”我問道。


    “宇宙深處,邊界之地。”


    “為何你要告訴我關於黑暗的事情?為什麽人類需要知道關於黑暗的事情?”


    卡茲笑了,它的笑聲如穿越千億光年從暴風眼中傳出:“如今人類已經到了不得不與黑暗共處的時代,看看你們的社會吧,動蕩,暴亂,瘋狂,貪婪,明明已經是滑稽至極,卻還編出各種各樣的謊言欺騙自己。你們的黑暗比我們的更為扭曲,你們在篡改黑暗的定義。”


    “黑暗的定義是什麽呢?”這段話我聽得有些不解,但我還是原原本本地記錄了下來。


    “黑暗本就與光明並無二樣,隻是宇宙中存在的一種形態。是你們人類賦予了黑暗與光明的意義。你們相信希望和力量存在於光明中,打壓黑暗,逃避黑暗。但是黑暗就在這裏,怎麽逃,都是存在的。”


    “但是黑暗會吞噬光明,不是嗎?”我有些困惑。


    卡茲又大笑了起來,傳出的聲波抽打在我的臉頰上:“光明也會吞噬黑暗,我們相輔相成。若沒有黑暗,就沒有光明的存在,反之亦然。”


    “卡茲,你是來自黑暗的生物嗎?為何存在於地獄中?”


    “我不是生物,我是暗物質的集合體,是黑暗派來的信使。我來地獄,隻是為了向你傳話而已。我之前已經試過很多方法向你傳話了,但還在人間的你是聽不見的。人間的能量場本身就會屏蔽一大部分來自於絕對黑暗或絕對光明的信號。”


    我猶豫了一下,不知眼前這位卡茲所說是真是假,借由我的筆來傳遞來自黑暗的訊號這件事,還是有些……離譜了。


    “你很謹慎。”卡茲的暗物質往黑洞中心收縮了一些。


    “我的確很謹慎,我不明白來自黑暗的訊息為何要借由我的筆來記錄。”


    “因為你聽得見我,看得見我。你覺得能下到這地獄中,聽這麽多鬼怪的胡言亂語的凡人,能有幾個?”


    “其實我至今也不知為何我會開始做這門陰間差事。”


    “你看到了自己與黑暗的連接之處,這連接深邃如星河,錯綜如樹根,密切如情人體膚。執筆啊,你本就是屬於黑暗的一部分啊。”


    “不止是我,我覺得每個人都是在某個深處,與黑暗緊密相連的。”


    雖然卡茲沒有五官,但我覺得他在此刻眯起了眼睛:“這正是我所想要說的,執筆,其實這世上所有人,所有事,都在某一部分是與黑暗緊緊鏈接在一起的。若是能正視黑暗,便能看到世人所追求的真相。”


    “什麽是真相?”


    “真相存在於混沌之後,清明之前。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心中有些繁雜,思緒還如一團亂麻:“我並不知道。”


    卡茲等了一下,開始猛烈地抖動起來,暴風的速度變快了。各種暗物質如像素顆粒,從暴風眼中噴湧而出,流到地板上。黑暗像素塊所到之處,便迅速吞噬了那個部分的空間。地板上像被蛀蟲襲擊了,隨著黑暗像素塊的侵蝕,地板上出現了大小不一的黑洞。這些黑洞又各有吸引力。書桌上筆架,墨硯,都因為這些來自四麵八方的吸引,不規律地迅速震動著。


    我擔心這黑洞即將吞噬到木桌之後,急忙撕下左牆的金符,念動屏障咒語。金色的屏障刹那間張開,阻擋在我的木桌與卡茲之間。


    “別擔心,這些被黑洞吞噬的東西並沒有消失,隻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同理,你的屏障金符也是阻擋不了黑暗的。沒有什麽可以阻擋空間對空間的置換。”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手中的青玉筆開始發出綠光。


    “我想讓你看清,執筆,黑暗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吞噬或占有,”小黑洞一個個連在一起,像水滴一樣,組成了一個更大的黑洞。黑洞還在不斷擴大,卡茲的身體也在不斷擴大,已經穿過了金色屏障,我向黑洞舉起青玉筆,而青玉筆竟然在瞬間脫手,飛入黑洞中。


    “不要反抗,執筆,不要反抗。”


    我雙手無一物,隻得向後退去。黑洞正在吞噬著這個事務所的一切,木桌已經消逝在黑暗中。我的後背貼著書架,無路可走。黑暗向我蔓延過來,我閉上眼睛。


    既然事到如今,逃無可逃,也許真相真的存在於黑暗中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自己向前走了兩步,黑洞將我全然吞入腹中。


    一切聲音都消失了,我的心跳,我的呼吸,什麽聲音都沒有。我睜開眼睛,但我不確定我是否真的是睜開了眼睛。我動了動手指,卻感覺不到自己身體。我想要掙紮,卻不知自己是否在掙紮。我想要逃離,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執筆。你終於來了。”聲波響起,聽起來十分熟悉。


    “我在哪裏?”


    “你在黑暗中,在宇宙的裂縫裏。”


    “我為何會來到這裏?”


    “是你自己想來的。你不是一直都渴望在這樣一個徹徹底底安靜的地方,永遠地漂流下去嗎?”


    我的身體很輕,輕到我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我的思緒很響,腦中傳來很多雜音。但這些雜音也很快安靜了下去,和這邊徹底的黑暗一樣,成為無,成為空。


    思緒停滯,血液凝固。


    我的過去,我的一切,好似從未存在過。


    時間在這裏徹底喪失了重量,我不知漂了多久,直到一個聲音在我腦海裏響了起來:“執筆,不要迷失自己。”


    這聲音好似寺院重鍾,一陣又一陣的音波震到了我的心裏:“執筆,不要迷失自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


    “你還在嗎,卡茲?”我問道。


    “卡茲已經完成了它的任務,”聲波回答道,“我一直都在。”


    “你是誰?”


    “我是黑暗。”


    “卡茲之前說,黑暗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吞噬或占有,要讓我看清真相,真相是什麽?”


    “你,此時此刻,感受到了什麽?”


    我不知此刻自己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的。我在黑暗中先是尋找著自己的手指,然後用手指觸碰手腕,觸碰小臂,大臂,肩膀,以確定它們都還在。我將手掌放在自己的臉上,觸碰著我的眉毛,睫毛,鼻梁,嘴唇……


    我聽見了心髒跳動的聲音,也許是我的。


    “我,我感受到了,我。我的存在。就算在這黑暗中,我依舊存在。”


    “你怎麽就知道你還存在呢?”


    我伸出雙臂,環抱住自己,像情人那樣觸碰著自己的肩胛骨,觸碰著我後背上的每一條肌肉。我感受到了自己的體溫,偏低的凡人體溫,但胸口處很熱。


    “真相不在黑暗中,真相在我,在這裏”我雙手捂住胸口,心跳聲越來越清晰了,“真相藏匿於自我覺知之間,而我,正在做這件事情。”


    “什麽事情?”


    “黑暗,你在逃避些什麽?”


    “我沒有在逃避任何事情。”


    “那麽,請讓我回去吧。”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閉上眼睛,感受了一下此時此刻的自己。在這絕對的黑暗中,我好似看到了自己清晰的輪廓,每一寸皮膚,甚至連皮膚上的皺紋和汗毛都看的一清二楚。我聽到了筆尖接觸紙麵所發出的摩擦聲,我聽見了燭火燃燒的抖動聲。


    “我正在做的事情,即是此時此刻的我,還在書案前疾書呀。”


    話音剛落,黑暗如潮汐向四周退去。我睜開眼睛,竟被事務所裏微弱的燭光刺出了眼淚。我用寬袖擦拭著眼角流下的淚水,低頭看向自己的稿紙,上麵已是密密麻麻地寫下了一片文字。青玉筆依舊在手中,熟悉的觸感,熟悉的重量。


    “黑暗,你還在嗎?”我問道,沒有聲音應答。


    我又問了一次,“黑暗,你還在嗎?”


    熟悉的聲波從血海遠處傳來:“我們不久之後會再見的。”


    我安坐於木桌之後,環顧自己的事務所,那些被吞噬的地板依舊完好地存在於那邊。我的左手撫摸過自己的右臂,實質感的體溫,實質感的皮膚。


    我身處於地獄中,像是夢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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