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從地獄回來,頭暈目眩的厲害,身體在忍不住地發抖。


    九點不到我就已經癱倒在床上,整個人像是被抽了魂一樣,眼皮發重,皮膚很緊,但精神卻又亢奮,心髒快要跳出胸腔。


    佐鈴姬那張被碎鏡片割成破布般的臉還在我麵前,久久不散。脊柱甚至還能感到地獄的陰風,一陣陣注入胃裏。


    想哭,但沒有眼淚流出來;想吐,但身體疲憊到無力做出反應。


    就這樣過了一夜,第二天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起床,像完全沒睡似的。


    今天的班是上不了了,一大早就和老板請了假。


    我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執筆啊執筆,你可怎麽辦啊?


    這才是第一天當差就當成這副樣子,接下來還有160位在後麵排著隊,一時間有些怕了。


    到底為什麽我要領這份差事?


    我在想著此事,但又覺得是需要做的事情。


    既然開始了,給出了承諾,無論怎樣也得做完吧……


    我趴在事務所門口的貓眼上,偷偷望去今天即將到來的第二位顧客。


    但隻是這一瞄,就已經讓我渾身雞皮疙瘩起來了,一股惡寒從小腹升起


    ——今天的中午,昨天的晚飯,幾乎全要吐了個幹淨。


    我衝刺式地逃回到人間,煮了一大鍋紅糖薑水,一邊往胃袋中灌著,想要驅走這惡寒,一邊思考要如何麵對第二位客戶的事情。


    太陽逐漸西斜,書桌上的每樣物品的影子都在慢慢被拉長,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別想了,別想了。


    我對自己說,拿起你的青玉筆,你隻是需要寫,寫下來就是了。我一口飲盡紅糖薑水,最後吸了一口人間的空氣,雙手張開,躍入地獄中。


    事務所門口的紅色煤油燈亮起來了,第二位客戶已經在門口等了一天一夜,我的紙筆還未鋪平,它就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衝進了門。


    我稱其為它,因為實在看不出性別——準確來說,是個什麽生物我都看不出來。


    佐鈴姬還有個人形,但這一位,就是一顆徹徹底底的肉團。肉團外包著一層看起來隨時都要破掉的薄膜,底下能清晰地看見血管的跳動。肉團雖然沒有手腳,但移動卻很迅速。


    它從地上彈起,準確降落在木桌前的椅子上,轉向正麵對著我,一顆血紅的心髒就這麽暴露在空氣中跳動著,心髒旁是一顆咕嚕嚕轉著的眼球。


    “執筆大人!可算見到你了!”肉球先開口了,聲音尖銳如嬰孩啼哭。


    “你好,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我還沒有名字,我媽媽還沒來得及給我起名字!”


    “你希望我怎麽稱呼你呢?”我心裏想著若是叫你肉球,實在有些不雅。


    “大鱷吧!”


    “大鱷?為何是此名?”


    “那天在血海裏看到了一隻正在浮潛的大鱷魚!我很喜歡大鱷魚哦,喜歡到想把它一塊塊切碎,放在嘴裏咀嚼吞掉!執筆大人你喜歡大鱷魚嗎?”


    “……一般。鱷魚有鱷魚的好。”我提起青玉筆,在宣紙上迅速寫下了“大鱷”而字,“大鱷,你來找我,是想講述什麽故事呢?”


    “故事是什麽?”大鱷的心髒跳動劇烈,我真擔心它會跳著跳著就從肉球身上掉到我桌上來。


    我放下筆,雙手撐在下巴上:“故事就是你經曆過的事情,是什麽把你帶到這裏來的?又是什麽讓你在這裏逗留?”


    “是我媽媽帶我來這裏的!”


    “在那之前呢?”我重新拿起筆。


    “我在一個很溫暖,很舒服的地方……周圍都是水,我每天都在裏麵遊泳,外麵的人好多呀,我最喜歡聽人們說話了!我真想出去玩!”


    “後來發生了什麽?”


    “我感覺到我的身體慢慢膨脹,每天都在長大。我喜歡吃甜的,那段時間我媽媽就天天喝奶茶,吃甜食。我好喜歡呀,希望她多吃一點。她一吃甜的,心情就好,她心情好了,我也開心。有一天我聽到媽媽說,好奇怪,怎麽最近這麽喜歡吃甜的呢?好像長胖了好多。也是那天,她吐了,把下午,中午,早上,所有吃的甜食統統吐了個幹淨。馬桶裏的胃液中還有未消化的彩虹糖,五彩斑斕的,真好看。”


    “然後發生了什麽?”


    大鱷的注意力很短,也很分散,說著說著就會走神到其它地方去。我不得不經常詢問類似於“後來呢,然後呢?”來確保它的注意力還在。


    “我媽媽,不想要我了。”大鱷的聲音突然變了,徹底冷了下來,我周身的空氣也冷了下來,“她把自己送進了那個充滿了消毒液氣味的地方,明晃晃的大燈照著,她的身體中被慢慢推入叫麻藥的東西。我好暈,我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了。但是我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做不了……”隨著他的描述,我看到了一個穿著藍色病號服的少女,大概隻有十五六歲的樣子。她躺在手術台上渾身發抖,臉色煞白,雙眼中充滿了迷茫和恐懼。


    大鱷肉瘤似的身體突然劇烈顫抖起來,分泌出透明的粘液,眼淚從它唯一的眼球中噴湧而出。


    “一個金屬夾伸進了隻屬於我和我媽媽的地方,好暈啊,金屬夾摁在我一邊的眼睛上,掐碎了我的腦袋,接下來是我的身體,我還沒有長出的手指被擠成肉泥……我媽媽要殺了我,她想要把我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去。為什麽!為什麽!我明明這麽愛她!她為什麽想要殺了我呢?”


    大鱷說著,竟慢慢膨脹起來。它從上下中間分裂成兩半,露出了一張布滿細碎牙齒的血盆大口,帶著野獸般地低吼,直直地向我撲來。我在瞬間抄起稿紙,側身躲過。肉球掠過我剛剛所坐的位置,徑直撞在了身後的書架上,書本散落了一地。


    得得,本以為隻是個文職工作,哪裏想到竟然還需要動手的!


    正這麽想著,我手中的青玉筆突然發出綠色的亮光,瞬間伸長,形態好似一根魔法權杖。我用盡全身力氣抓著青玉筆的尾部,抽打了肉瘤兩下。大鱷並沒有要停下攻擊的意思,但它好似是怕這青玉筆的。每抽到它一下,它變大的速度就會慢一些。


    “你知道你媽媽當時隻有十六歲嗎!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了!”我氣喘籲籲躲著攻擊,大吼道。


    “十六歲就不能把我生下來了嗎!就不能讓我至少看看這個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嗎!”大鱷的聲音幾乎是在嘶叫。


    “就算把你生下來,隻會過的更苦罷了!”我低聲說著,雙手發力,把青玉筆尾部的尖錐深深紮入大鱷裸露的心髒處,綠色的光刹那間滲入大鱷的肉體中。


    大鱷痛苦地哭喊著,野獸慘叫與嬰兒啼哭混跡在一起,我的耳膜要被撕裂了。各種沒有消化的粘液從肉瘤中噴射而出,濺在了地板上,桌子上,書架上,沒有一本書能夠幸免。一時間,腥臭酸腐的氣味充滿了整個房間,我幾乎要把剛剛喝下的紅糖薑水也吐了出來。


    大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縮小著,像是被榨幹了水份,本是鮮紅裸露的肉體慢慢變成了人類皮膚的顏色,那被青玉筆戳穿的心髒也被人皮收了進去。四肢的形狀逐漸呈現出來,先是雙手雙腳,接下來是腦袋。我看著大鱷在我麵前將自己逐漸拚湊成一個人形。


    我看著這一幕,愣了神,已經全然忘記了我自己還泡在它的嘔吐物裏這件事。


    一個少年的聲音響起來,大鱷睜開眼睛,是十二歲男孩兒的模樣。男孩兒還坐在自己的粘液裏,眼神迷茫,如大夢初醒:“我……你……剛剛發生了什麽?”


    我從粘液中爬起來,甩了甩雙袖:“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裏,”男孩兒盯著我看,眼睛是全黑的,沒有一絲眼白,也讀不出任何情緒,“我認得你,你是地獄新來的執筆大人。”男孩兒轉頭看了看這片已經不成模樣的事務所,“這片狼藉……是我幹的嗎?”


    “是……狼藉無關緊要,”我看了看四周,終於在地板上重新找到了我的筆和紙。我擄了把桌麵,攤上筆紙,“你的故事說完了嗎?每位鬼魂隻有一次機會……”


    “執筆大人,我想起來了,”男孩兒端莊地坐在木桌前,雙手像個三好學生一樣擺在桌上,“我是從哪裏來的,我又該去往哪裏。”


    青玉筆已經重新變為正常的大小,我重啟了一張宣紙,寫了下去。


    “我叫王明源,是第八中心初級中學的學生。我喜歡物理,化學,不喜歡英語和體育。”


    “很好,王明源,你之前那個肉球一樣的身體是怎麽回事?還有你所說的你的媽媽,又是怎麽回事?”


    王明源側頭想了一下,繼續說道:“我有一個很嚴厲的媽媽,經常打我,但我很愛她。我努力學習,都是為了她,隻要她開心,我什麽都願意做。可是有一天,我英語考砸了,沒有及格。老師把我媽媽叫來學校,當著全班同學的麵狠狠批評了我,又撕了我寫的英文作業本。我好難過,我隻想回家蒙在被子裏大哭一場。這時我媽媽來了,我媽媽看到我站在走廊外麵紅著眼睛,揚起手來打了我兩個耳光。所有人都看見了,我的好兄弟看見了,我喜歡的女生看見了,全年級的人都看見了。我此刻隻想徹底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於是我就這麽做了。”


    “你是怎麽做的?”


    “我從十三樓跳了下去,在半空中就失去了意識,等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雲上了。”


    “後來發生了什麽?”


    “我看見我媽媽在哭,我不喜歡她哭的樣子。我喜歡她笑。我很難過我傷了她的心,”男孩兒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垂下了眼簾,“我想找一個愛我的媽媽,不會打我的媽媽,我真的,好想好想,要一個好媽媽。”


    “你找到了嗎?”


    “我在雲端上看到了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我覺得她會是一個好媽媽。”


    “為什麽你覺得她會是一個好媽媽?”


    “她長得很漂亮,很溫柔,和我年齡差的不大,應該會很理解我的。”


    “但是她還沒準備好生下你。”


    黑色的眼淚從男孩兒的眼中流了出來:“執筆大人,為什麽我就找不到一個好媽媽呢?我真想要一個好媽媽呀。”


    “什麽才算是一個好媽媽?”我用一隻手撐著腦袋,認真看著麵前的孩子。


    “對我好,不打我,不會逼我學習,我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


    我放下了青玉筆,靠在粘液已經幹了的椅背上:“我們假設你現在已經找到這樣一個好媽媽了,你長大了,然後呢?”


    “然後我會過得很開心啊,一切都很好。”


    “看來你已經知道你的去路了,那為何還在地獄逗留,不離開呢?”


    男孩兒的聲音幾乎帶著哭腔:“因為我找不到這樣的媽媽,我就不想投胎。我在這裏呆了好久好久呀,呆的越久,我就越餓,就想吃東西。看到什麽就吃什麽,我吃了死人的殘肢,也吃了誤入此地的遊魂,就變成了之前那個模樣。那副模樣,是不能投胎的,生出來也是怪胎,是活不下去的,媽媽也是不會要我的……”


    “說實話,你隻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麽繼續在地獄呆著,要麽投胎轉世。人生在世都沒那麽多任性的選擇,死後就更少了。當然,如果你想要等一個好媽媽,也可以等。地獄裏的時間是無窮無盡的,你可以永永遠遠等下去。”


    男孩兒沒有眼白的雙眸死死盯著我,頭腦裏在飛速地思考,我甚至能聽到他腦中傳來的風聲:“執筆大人,我是不是該長大了?”


    “出生,成長,生老病死,是每一位世人都要經曆的過程。”


    “可是我還沒有準備好,我不想經曆那些痛苦。”


    我看著他的雙眼:“變成肉球就不痛苦嗎?”


    “也……也是難受的。”


    “你所經曆的痛苦都不是無效的,隻要你全然用心去體驗,接納,也許會痛到死,但我們總能活過來的,不是嗎?在活過來之後,你就又學到了一些新體悟,成長就是在拉扯和撕裂中完成蛻變的。這些道理聽起來不能再容易,但做起來並且反複去經曆就是另一回事了——去哭,去笑,去獲得,去離別,去愛,去心碎,就是人生啊。”


    “原來……人世間的生活,是這樣的嗎?”男孩兒的樣子看起來似懂非懂。


    “接下來你來選擇吧,你是想要留在這地獄中,還是去往人間?”


    “我想去愛別人,但我不知道該愛誰?”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帶著男孩兒走到事務所門口,打開大門。一陣陰風瞬間灌了進來,吹散了殘留的腐敗氣息,灌進了獨屬於地獄的腥氣。門口,各種孤魂野鬼正在毫無目的地行走著,瘮人的叫聲時而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男孩兒站在我身邊,我們一起靜靜地看著麵前這一切。


    “你看他們,”我指著遠處的那些鬼魅魍魎,“這個問題,你在地獄中好像找不到答案。”


    男孩兒沒有說話,但他的身體卻開始慢慢發光。眼中的黑色褪去,黑白分明的眼球顯露了出來。男孩兒突然抱住我,他的雙手冰冷,但軀體是溫暖的,像活人那樣的溫暖。


    “謝謝你,執筆大人,我想走了。”


    我摸著他的腦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祝福你,孩子。”


    男孩兒的身體在我的懷中變得越來越亮,越發輕盈,明亮的白光吸引了那些孤魂野鬼的注意。他們呆立在原地,雙目空洞地看向我們。地獄的天空裂開了一條細縫,像是沉睡的眼睛終於睜開了。孩子的身體如螢火蟲那般慢慢向上漂浮,千萬光點向裂縫處匯去。


    “再見,執筆大人。”他的聲音還在空中回響。


    “再見,”我說,“再見。”


    我看著男孩兒慢慢消失在天空中,裂縫重新閉合上,地獄再次陷入沉睡中。


    我轉身回到事務所裏,眼前的狼藉還在述說著剛才所發生的事情。


    我拾起地上散落的宣紙,隨手放回桌上,宣紙上還寫著“大鱷”的名字。


    門外的孤魂野鬼嚎叫著,桌上的蠟燭靜靜燃燒,收拾起來這爛攤子,可是需要花費點功夫了。


    我這麽想著,一股喜悅卻從我的胸口傳來,我把寫著“大鱷”名字的宣紙揉成球,在蠟燭上點燃,紙球在空中燃燒,綻放如絢麗牡丹,最後化為灰燼,散落在了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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