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止望著眼前老者,端身凝立這般緊俏寒風之下,身軀卻堅若磐石不動分毫,當真是步履堅沉,猶勝萬年寒冰,而他卻怎知,孟元秋當年要練就這般功夫,亦是花費了不知多少時日,眼下刃風風季正盛,風力大動,上達九天寒徹,下至萬山俯首,吹至身軀,正是錘煉體魄的至佳之物。


    然而這刃風名中便帶著幾縷刀劍肅殺之意,便在於其力道無垠,強如兵刃,人體極難承受,故此立身其間,需忍受極寒極苦,雖世間刑罰,亦不過如此,孟元秋雙眸凝視,看著墨止步步後退,心下也不禁打起鼓來:“這小子全無內功,難以行氣抵抗,我當年到此修行之時,功力早已燦然大備,如今教他以肉體硬擋風勁,或許也太過勉強......”


    他前行幾步,便伸出手要將墨止拉回山洞,豈料他手方才伸出,卻見著墨止忽然一步站定,雙足猛地塌陷地下,深深踩入足下積雪之中,整個人都好似矮了半寸一般,但這一個發力,便已將他雙足定穩,再無半分後退,孟元秋看得驚奇,心道:“這個小子一身內功盡皆化作虛無,卻如何使出這一門功夫?”


    原來墨止此番雙足墜地,渾身氣力盡數沉下,正是冷殘此前在他身上所使練出來的墜霜功,而這墜霜功自是寒葉穀一門精深功夫,使練出來,周身氣息下潛而墜,身子沉重無比,但與江湖之上那千斤墜的功夫又有不同,寒葉穀墜霜功雖得一個“墜”字,卻又有一個“霜”字,下墜之際,仍可身如飄霜,冥冥無蹤,實是可輕可重的一門功夫,運用到武學之中,勁力忽吞忽吐,時輕時重,便絕無預測之可能。


    然而這一門功夫入門雖易,但要做到輕重自如,卻是極難,方才孟元秋腳下步法輕功,便是以墜霜功為基礎,所得的一門輕功,名之曰為“飛鴻踏雪泥”,墨止雖生來機敏,但若要他片刻間便領悟寒葉穀這精奧玄功,卻是絕無可能,但兩次得見墜霜功中“墜”字一訣,他已看得八九不離十,方才孟元秋故意在前引導,便是要他用心領悟此法,待到此刻對抗寒風,雙足下墜,方才有求生法門。


    孟元秋看著墨止身軀一陣搖晃,但腳下已然生根一般,再不動分毫,也不由得心下大慰,但同時,亦有些疑惑:“我雖演示了如何下墜力道,但這武功畢竟須得內功參與,他如今渾身不剩半分內力,卻如何能踩得這般踏實?”


    他心下正自思索,忽然卻見著墨止頂著刃風呼嘯,竟抬起左足,朝前走了一步。


    “好小子!”孟元秋不禁低聲輕呼,隻是他這聲呼喊,畢竟刻意壓低了嗓音,被漫天風聲遮蔽了過去,墨止始終不曾聽見。


    而此刻,墨止卻也是滿心愁苦,他武學境界與孟元秋相較,實是雲泥之別,孟元秋站立此前,自是不慌不忙,好似周身無物一般,但自己卻如同被千萬隻拳掌同時轟擊著一般,那等壓迫力四麵八方洶湧而來,力道雄沉無比,擊打得自己渾身肌肉骨骼無不痛徹心扉,似乎每一塊骨頭縫隙之間,都被這寒風吹透,涼氣直入心脈,但他卻不敢有絲毫分神,雙腳死死地踏住地麵,隻不過自方才左腳踏出之後,風力好似更是強橫,任憑自己如何發力,都隻能站穩不動,再前進不得半分。


    其實他卻不知,此刻他雖渾身劇痛無比,但比之初時卷入風中,好似孤魂野鬼一般被任意吹拂,此刻竟堅持了一盞茶的時間,他此刻體魄大為壯碩,便是那白猿日日采藥搗汁,外敷內服所致的神奇效用,寒葉穀中靈藥無數,人參、靈芝、甘草、重樓,諸般藥物皆已生長多年,皆非外界可比,而流芳崖地處寒葉穀腹地之中,更是人跡罕至,白猿采摘如取碧草,而那雪狼肺腑亦是補氣強體的靈妙之物,十數日之間服用,墨止體魄竟已勝過此前數倍不止。


    但饒是如此,僅憑肉體之力,終究難擋風力萬鈞,墨止掙紮許久,方才又朝前踏出半步,隻是每進一步,風力便好似更顯凶惡,非得要把自己退回原地不可,墨止望著眼前山洞,相距也不過數尺之遙,若在尋常,兩步便至,然而此刻這咫尺距離,卻好似天涯。


    孟元秋看墨止步步艱難,額前、雙眉、睫毛、口鼻皆已蓋上一層雪屑,但依稀可見鳳目凜凜,不懼威嚴,嘴角緊要,殷紅似要滲出血來,便已心知,眼前少年竟是在兩步之間,賭上了自己全身力道,孟元秋心中暗道:“若非是這般搏命無懼,晴兒又豈會輕易對他傾心?如今看來,這個小子倒頗有意思,生死之間,全無懼色,不知所行結果是好是歹,也敢拚命一試,倒頗有些賭徒之心,若是這一次能活下來,也不知他這性子,日後對江湖是好是壞......”


    正思索間,墨止又前踏半步,此刻距離洞口更是接近,洞內白猿見了墨止身影,口中“嗚嗚”低吼,捶胸鼓噪,似是加油打氣一般,更是伸出猿臂,要結過墨止,可忽然旁邊一道手掌壓來,將白猿臂膀推了回去,白猿見著孟元秋略帶慍怒,雙眉微蹙,便已知道自己犯了錯,束手一旁不再亂動,孟元秋怒道:“要擋刃風,錘煉身軀,絕不可有旁人外助,墨止,你本就是為自己掙命,若要借著白猿幫助,不如早早剩下這許多時日,苟延而過餘下生命,便也罷了!”


    隻是他方才說卻,轉眼所見,墨止竟全無接手白猿之意,仍是孤身立在風中,山壁雖便在身側,也全然不扶不靠,任憑大風吹拂,將他裘袍吹得張狂舞動,他在一片白茫茫的風中,緩緩抬起頭顱,好似一個被千萬人摁住脖頸,要他屈服的階下之囚一般,亦是在這一刻,孟元秋看到了這個少年的雙瞳,那一雙似是烈烈燃燒著的眼眸,好像在這一刻,要把自己的靈魂也一並燃燒殆盡,化作前進的燃料一般。


    孟元秋第一次看到這樣躁動而又澄澈的眼眸,即便是他這等江湖資曆,見人如此廣博,所聞浩如煙海,若要想到曾幾何時見過這般拚死一搏的絕命神態,似已要回溯數十年之前的一戰光景。


    “當初......那個老者,似乎也是這樣的眼神......”孟元秋思緒猛然一動,心中卻泛起陣陣哀慟之情。


    墨止口中早已盡如風雪,灌得自己難以呼吸,但此刻的他,雖隻前行數步,但心中驕傲豪氣,卻是陡然而生,這數步之遙,雖極不顯眼,但於他而言,卻拚盡了一生之力,好似越過一座大山,他立身洞前,迎風挺身,對著眼前無盡白雪,露出一絲笑容。


    孟元秋一把將墨止攬回洞中,而此刻的少年早已筋疲力盡,倒臥一旁,眉梢眼角,殘雪猶在,看著倒似個垂垂老者一般,孟元秋一聲苦笑,說道:“小子有些能耐,我第一次到這刃風之中正式修煉,可不及你這般倔強,這一次能走出七尺,下一次便可走出一丈,待得你可步行兩丈而不倒,便可入泉中嚐試一番了。”


    墨止點了點頭,但頭腦之間卻忽然一陣眩暈,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白猿見他忽然閉上雙眼,焦急得起身大叫,孟元秋橫了它一眼,說道:“他不過是力竭睡去罷了,我當初來此修煉,倒不見你這般揪心。”


    白猿皺起眉頭,看了看孟元秋,忽然“嘁”了一聲,也不等孟元秋大叫著來捉它,便雙足一蹬,飛也似地逃回了流芳崖之中。


    “好你個......”孟元秋一把將墨止抱了起來,也朝著崖中走去,口中仍不忘喃喃自語,“老夫可是穀主,還要我抱著這個臭小子,這是個什麽世道,世風日下,世風日下,連個猴子都敢欺辱老夫......”


    遠處又傳來白猿幾聲歡快吼叫。


    墨止醒轉之後,便每日來到刃風之中前行鍛體,刃風吹拂至流芳崖處,風力已不及此前那般威猛,孟元秋便令墨止自洞口前行,初時隻需走數尺便可,待得數尺可至,便行一丈,一丈可至,便行兩丈。


    墨止一開始雖可行數尺,但每每行進之後,回返洞中,便力竭昏倒,白猿便取來藥汁狼心輔佐,待得墨止恢複,少說亦需一日,但隨後前行,力道便更勝此前,所需修習時間也大為縮短,待得十數日過去,墨止竟已可前行一丈五尺之遙,且回還之後,修習也不過數個時辰便已神完氣足。


    孟元秋平日裏回到莊中照料孟雪晴,但數日之間,總會回到流芳崖一遭,這中間時日,便是墨止與白猿相處,墨止生來好奇,白猿也是天性靈巧,兩個人閑暇時,便比比劃劃,互相溝通,不多時,竟也獨創出一套手上動作,旁人雖看不明了,但這一人一猿運用得卻極是熟稔,墨止隨手比劃,往往比言語更為簡潔。


    墨止便是在此間修煉,這往複行走之間,便又是一個月過去,墨止體魄更顯健壯,隻是隨著時間流逝,體內劇痛已複發得更加頻繁,原來隨著體魄康健,氣脈之下,三門玄功之爭亦愈發劇烈,此刻竟已鬥到了千鈞一發勢同水火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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