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止自問習武以來,所遇之人雖有高手,但自己往往臨陣出奇,總也不至落到無可回還之境地,但此刻劍身上,隱隱透露森然寒氣,淡起白霜,借著劍柄傳遞,滲入血脈之中,霎時間渾身一陣打顫,冷殘劍指瞬息之間已朝著喉頭點了去,墨止哪裏還得閑暇計較他說了什麽,此番已是全然聽憑身軀反應,仰頭倒臥,便將那一招劍指避去。


    隻是避則避矣,下頜處仍是自覺一道銳利寒芒劃過,引起一陣痛楚,墨止倒躍開去,尚未站定,冷殘一張枯槁麵龐陡然已貼麵而至,墨止看他眉目蒼老,眼含餘威,雖仍是半睜半閉的樣貌,卻綻放兩道豪光,墨止心中一寒,不敢相對而視,雙足一個發力,便又要躍去,心中暗道:“隻需與這老頭拉開距離,憑著鬥轉歸塵的功夫,縱然不勝,也決敗不了!”


    他心中思索,雙足踏地,隻是身子尚未離地,肩頭卻陡然間如同山嶽威壓、洪水倒灌一般,沉沉墜了下來,隻見冷殘臉如寒鐵,單手負後,另一隻手輕按肩頭,臉色如常不變,但墨止已是如擔萬鈞之重,莫說是再動身法,連站直身軀,卻也不能。


    “沈沐川的輕功,當年也算得上一絕了,怎的傳給你連老夫這一掌也逃不過?”


    冷殘笑意淡然,掌上力道卻是一刻強似一刻,墨止體內哪裏有半分內力可堪相抗,當即麵色化作白紙,滿頭生出汗滴,雙腿亦是在威壓之下漸屈低垂。


    “如何,這一招‘墜霜功’,是老夫三十年苦修,你一眼可看得去?”冷殘掌力不斷摧加,墨止肩頭隻覺得力灌透骨,冰冷難著,額上汗水亦幾乎化作冰晶,隻聽得冷殘淡淡說道,“你若是擔不得這千鈞力道,跪下便是,當年沈沐川勝了我寒葉穀的功夫,你今日便替他跪下喊上一句‘沈沐川三分三的功夫是狗屁不如’,老夫這就撤力撒手。”


    墜霜功本是寒葉穀極其精微奧妙的一門功夫,厲害之處全在內勁,需以渾身寒氣內功盡皆凝聚一掌,所成威壓力透四方,便似霜雪墜下,雖似無形,卻無所不至,積少成多,聚於一點,驟然間便有雪崩之沉重。


    “冷叔叔!”孟雪晴看得著急,此刻又聽冷殘忽然輕慢之語,便是她再好的脾氣,也不禁驚聲出口,“你豈可這般......”


    宗正卿見著冷殘掌間不斷透發白色霜氣,心知已運上了極其高明的內功,冷殘修為之高,比之劍北原那頑童般遊戲人間的性子,更為專注,幾十年下來,積跬步成千裏,縱觀整個寒葉穀,除卻師傅孟元秋,便是眼前這位冷長老功力最是可怖,若是此刻冷殘鬥得心懷舊恨,一掌便將墨止肩頭捏碎,單是想想便已自覺後怕,連忙也說道:“冷叔叔手下留情,墨少俠畢竟救了我們幾人。”


    “救了你們?”冷殘長須飄然,白眉若飛,此刻雙眼微微睜開,露出一對渾濁的眸子,微微顯出怒意,“當年沈沐川一劍傷你心脈,一場會武,你修為倒退數年,這般恩怨,你以為是一個稚子相救一場,便可彌合的?小子,你喊是不喊,沈沐川的功夫,究竟是不是狗屁不如!”


    墨止肩頭力道已是盈滿難承,隻覺得冷殘掌間功力滔滔不絕、滾滾不盡,似是看不到源頭的江水一般,時而洶湧,時而長流,在自身經絡之間衝撞遊走,他緩緩抬頭,此刻他緊咬嘴唇,已是將嘴唇咬破,滲出點點鮮血,莫說是張口呼喊,此刻就算是開口呼氣,都需小心萬千,隻怕一個氣息有異,功力驟然長驅直入,介時隻怕頓時便化作一攤碎骨皮囊。


    “怎樣小子,”冷殘仍是單手摁在肩頭,話語冷冰冰地傳入耳中,“隻需喊上一句,這周身寒徹之痛,頃刻便解。”


    墨止痛得渾身發抖,但他向來脾性倔強要強得緊,若是形勢所迫,未嚐不會選擇委曲求全,但此刻冷殘這般威逼,他便偏偏不願苟全,心中暗暗說道,反正死便死了,有何可懼?


    當下一口氣憋在胸口,身軀竟再度站地直了起來,此刻他渾身既發不出內功,純然以肉身力道,硬撼寒葉穀內功奧秘,隻聽得渾身骨骼咯咯作響,似是要根根碎裂一般,連冷殘見了,都不由得微微側目:“好小子,晴姑娘說你脾氣硬朗,果然有幾分意思,但你也莫要小瞧了老夫,方才那墜霜功上,我隻用了兩成功力罷了。”


    “冷叔叔,你我說好,不可以內力相試,你......”孟雪晴急得花容失色,正要大步上前,卻忽然被劍北原一把摁住,她側目凝望,隻見劍北原那圓滾滾的麵龐此刻卻也未露出絲毫笑意,隻是定定地望著場中兩人,沉沉地搖了搖頭。


    “跪下!”


    冷殘一聲暴喝,掌上力道旋即再加了幾分,墨止臉色一白,口中噴出鮮血,此刻體內寒意如潮,鮮血出口便化作斑駁血色冰淩,身軀再也支持不住,便朝下跪去,可他雙膝將著地之時,猛地緊咬牙關,這一下力道發得猛了,連舌尖都被咬得鮮血淋漓,同時鐵馬一紮,旋即又將身軀穩住。


    冷殘見他如此,這才露出幾分笑容,說道:“你身無內力,竟能抗衡我這墜霜功到此刻,也難為了你,罷了,你快些喊出‘沈沐川的功夫豬狗不如’,老夫這就替你療傷如何。”


    墨止渾身已是如抖篩糠一般,但仍舊揚起頭顱,雙眼死死地望著冷殘,口中合著鮮血,一字一頓地說道:“沈沐川的功夫,天下無敵!”


    他話語說完,已是拚著渾身力氣,出語開口之際,體內氣息便已逸散大部,旋即一股寒流刺入體內,墨止隻覺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轉,幾欲昏死過去,可驟然間,肩上壓力忽然全部消散,轉而便是體內一陣舒暢受用,經絡之間似是重新打通一般,舒適無比。


    “老東西,做好事還非得裝作一副惡人相!”


    劍北原嘿嘿一笑,便甩著手朝正堂中走了去。


    孟雪晴已是顧不得許多,幾步跑了上去,將墨止扶住,而方一接手,隻覺得墨止渾身好似火灼一般滾燙,臉色已是全部化作棗紅,脖頸間仍散發屢屢蒸汽,仿佛剛才之爭,並非受了寒力重擊,反而是置身烈焰走了一遭。


    “墨大哥,你感覺如何......”


    墨止淡淡一笑,站起身子,朝著冷殘正正行了一禮,道:“前輩大德,晚輩銘感五內,方才言辭不雅,還望前輩海涵。”


    冷殘負手背向,話語之間仍不帶絲毫感情:“謝我做什麽,我方才這手墜霜功本就是要你死中求生的功夫,若是換個軟骨頭,哪裏扛得住這般威壓,你能挺過我這一掌,倒也能再撐上個把月份。”


    宗正卿擦去額前汗水,笑道:“原來冷叔叔是以墜霜功的威壓之力,將墨止經絡間留存淤氣淤血化去,既是如此,冷叔叔早說便好,方才你瞪著眼睛,活脫脫地便是要將墨止置於死地的樣子。”


    冷殘回過身,怒道:“老夫自然氣惱瞪眼,你跟著我時間最久,怎的連我施展墜霜功的意圖都看不真切?我看你真是欠缺管教了,今日你再添八百下揮劍!”


    墨止此刻雖渾身舒暢,但已是筋疲力盡,連話語都說不出半分,整個人幾乎倒在孟雪晴臂彎之中,冷殘看了直是皺眉,說道:“晴姑娘,你教他自己走回房去,你們孤男寡女成什麽樣子,你好歹也是個大姑娘家,這般摟著個大小夥子......”


    他話語一出,孟雪晴與墨止各自臉色緋紅,連忙各自分開,孟雪晴起身說道:“什麽摟著......我是扶著墨大哥......冷叔叔你說得真......不害臊!”


    說著,孟雪晴早已轉身跑回了自家閨房之中,隻留下冷殘一臉錯愕:“她還說老夫不害臊,也不知誰不害臊,真的是......年輕人我是真的不懂,不懂。”


    他口中慢慢說著,袍袖一揮,衣衫輕飄飄地在墨止身上一拂,墨止竟被一股莫名力道帶得站了起來,再抬眼時,冷殘竟已溜溜達達地出了十幾丈之遠,宗正卿笑道:“冷叔叔就是這樣的性子,他方才有意試你,也是要將你求生抗死之心激發出來,墜霜功雖是內家功夫,但已內勁之力,疏通經絡氣脈,也是一大妙用,這門功夫如此用法,連我也是頭一次見,你可真是命好。”


    墨止疲憊地笑了,說道:“我這人,也不知道該說命好還是命歹了,說我好命吧,偏偏總也在垂死邊緣,說我命歹吧,這麽多前輩出手相救,我不努力地活下去卻也不行啦。”


    宗正卿哈哈笑道:“你便在此踏實住著,過幾日嘛,深穀中風季便到,介時刃風呼嘯,師傅想必也就回來了,到時候再讓他老人家為你看看傷勢,世間又有什麽事是過不去的呢?”


    二人寒暄片刻,便也各自回了房間,晚間用膳笑談,細說經曆,自不必提。


    寒葉穀外,一騎人馬頓止,馬踏西風,呼嘯嘶鳴,為首一人,麵色清雅,正是隸王府世子夏侯朔,隨後跟著的,便是其弟夏侯翀,二人隻帶了幾名隨從,遙遙望著冷紅浦上,秋水澹澹,夏侯朔沉聲說道:“爹爹要大展宏圖,非得取北境民心,而北境如今得民心最厚者,便是寒葉穀孟家,你若真的對他家丫頭有心,倒也合了爹爹心願,隻是若我去提親,你便也涉身事內,介時無論成敗,你也不能免責。”


    夏侯翀昂首相視,笑道:“那姑娘性子有趣,我喜歡,爹爹無論要做什麽,我隻有尊奉,我們家駐守這冰天雪地百年之久,莫非還要再死守百年?中原廣袤,也當有我們隸王府稱雄之時。”


    夏侯朔笑道:“你有此心,我便踏實了,既然如此,我們近幾日便入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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