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黑暗,就像是漂浮在一片沒有月光照耀的深邃大海之中,那般悄無聲息的黑暗,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似是要將身軀一同吞沒,他沉浸在這片濃重的陰暗裏,身子不受控製地隨處飄搖。


    他回想起江延城中,春風肅殺的四麵楚歌,往昔巷中厲厲鬼哭的森然寒氣,玄嶽峰上青竹搖翠,金闕峰頭演武意氣,西北黃沙呼嘯連天,盧龍關外生死撼鬥,曾經的他,對於江湖爭鬥,奇聞異事,是那般熱衷,而今日,經曆諸事,回想起來,卻早已沒有了半分歡欣愉悅,反而生出身心俱疲之感。


    “好在是,親手殺了那個胖子孟展。”


    墨止輕輕地苦笑,隨即望向胸口那一片觸目驚心的疤痕,那是一道被利爪反複拍打絞旋過後所留下一片疤痕,此刻血肉愈合,但皮膚之上如同旋渦扭動一般,再也不複當初平坦樣貌。


    “一生純善......”他回想起當初夢中父母所言,至今思覺,仍暗自愧疚,“我如今隻怕也算不得純善之人了吧。”


    他感到渾身的疲憊像是潮水一樣洶湧而至,一瞬間,幾乎再次將他的意識吞沒,席卷向黑暗之中,可忽然此刻,一陣冰涼的氣息,從體內幽幽醒轉,在丹田間似是清風林泉般流淌而過,霎時間極是舒適受用,渾身疲憊竟稍有卻意,而眼前似是也傳來斑駁光亮。


    隨之而來的,便是左肩上一陣徹骨劇痛。


    “哇!”


    墨止猛地睜開雙眼,剛要起身,左肩劇痛卻是重重將他壓下,隻是這片刻俯仰之間,劇痛已然讓他額生冷汗,臉色一片慘白,他輕撫麵頰,觸手卻是一片光滑,他左右摸了摸,忽然發覺自己滿麵短須、一頭亂發,竟是不知何時被人修整得幹幹淨淨,渾身被油汙糟泥浸透的髒衣,也早已換得一身嶄新白衫,左肩上更是早已被人精心包紮,雖仍滲出幾縷血跡,但可瞧出,傷口必定是被人仔細打理過,換過好幾遍藥物,方才能愈合到這般境地。


    墨止左右環顧,卻見自己正在一座草廬之中,四下裏布置極是簡陋,顯然是短時間結廬而居,並無過多裝飾,但饒是如此,桌上仍擺著幾隻白瓷茶具,床頭小案上,也端端正正地盛好了一杯清茶,此刻茶香氤氳,既不滾燙,亦不冰涼,好似是專門計算好自己醒轉時刻放置於此的一般。


    他用力地坐起身子,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這茶水雖尚自溫熱,但入口之下,茶香盈而不衝,微而不弱,一時間雖是口鼻留香卻並無膩口苦口之感,隨著茶水下肚,體內再度泛起一陣舒適的清涼感覺,墨止深吸了一口氣,隻覺得茶水下肚,體內原本衰頹的內息,竟都為止一振,霎時間精神百倍,大為好轉。


    正是此刻,屋外淺淺傳來幾縷悠揚蕭聲,想來是相救之人此刻正身處草廬之外,扶蕭輕舒,墨止雖不懂音律,卻也識得這陣陣蕭聲欲說還休、柔嬌清脆,似是少女附在耳邊燕語鶯聲,訴說衷腸一般,墨止一時之間聽得入神,不由得下了床榻,朝屋外緩步走去。


    此刻銀月高懸,夏風熏然,時過夜半,早已不複暑熱霸道,墨止扶在門前,之間孟雪晴孤身一人,站在一叢山花之畔,手持玉簫,清曲慢搖。


    山花爛漫,花光浮動,雖是夜半,仍秀態萬千,但比之此刻花叢之畔的少女,卻顯得遜色太多,卻見孟雪晴玲瓏之姿,清華絕俗,蕭中樂曲忽而欣喜,忽而哀婉,忽而又暗自低垂,正如同戀中少女心事盈盈,不敢與外人相道那般捉摸不透。


    待得蕭聲稍畢,孟雪晴口中一聲輕歎,開口詠歎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墨止騷了騷頭,他雖自幼好武,但墨崧舟從來不敢放縱他棄了文筆,故而從來摁著腦袋背下許多詩詞,可他心中從來重武輕文,所學詩詞,也都是些邊關戰事、行俠仗義的快哉詩句,但孟雪晴所詠之詩,卻是他自幼聽來,正是述說少女對相戀之人心懷愛慕之意,他聽罷,低聲說道:“看來孟姑娘也有心中所想所戀,既是如此,我話語間可不好再胡說八道。”


    孟雪晴一曲終了,心中正自遐思,忽然聽得身後傳來幾聲低語,心中一沉,馬上回身望去,卻見草廬門前,墨止正淡淡微笑,凝視著自己,一時之間,少女麵色一陣潮紅,把玉簫收回腰間,跑到墨止身前,低聲說道:“墨大哥,你既然醒了,為何不說,反倒教我露了醜態。”


    墨止見她臉色如若朱玉,實似異華結胎,美玉生暈,從來少女嬌美羞赧,人皆愛看,墨止也不由得笑了一聲,說道:“哪裏是醜態,孟姑娘劍法高超便也罷了,原來玉簫吹奏,詩詞歌賦也這般精通,倒是教我這粗野武人無地自容了。”


    孟雪晴低著頭,說了一句“哪裏”,便扶著墨止回了屋子,墨止見她一臉紅潤,想必是心中念著情郎,此刻被自己撞破,還感懷羞澀,便清了清嗓子,說道:“孟姑娘方才蕭歌清雅,想必心中所念之人,必有感懷。”


    孟雪晴聽罷,抬頭望了他一眼,臉色紅潤更重,說道:“墨大哥所說,可是真的?他真能有所感懷?”


    墨止粗粗拉拉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飲而盡,說道:“這可不是嗎,孟姑娘這般美貌絕俗,又文武雙全,世上哪有那不長眼的臭小子這般不知福氣。”


    孟雪晴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抬眼望了望墨止,說道:“那可真是,若是他真的不知福氣,墨大哥可替我敲打他!”


    墨止哈哈大笑,他從來一派落拓性子,此刻身子乏勁稍稍退卻,便又談笑如故:“這是自然,我雖不知那小子是誰,但若是日後他不明你意,盡管來找哥哥替你敲打他去!”


    孟雪晴聽他所語,眼神間卻忽然有些黯淡,幽幽說道:“墨大哥,小妹倒有一事,想問一問你......”


    墨止說道:“何事,隨便問。”


    孟雪晴雙手搓著衣角,猶豫了片刻,這才開口低聲問道:“此前......那個黑衣青劍的女劍客,墨大哥你可認得?她與你可是舊相識?”


    墨止當時所見那青劍少女,從劍勢路數,便已識出暗含禦玄宗劍法路數,而那少女呼喝之間的聲音他卻也再熟悉不過,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葉小鸞,一念及此,他也心中驀地生出一股怨懟之情,畢竟當初葉小鸞不告而別,至今相逢,還捅了自己一劍,倒也不知為了什麽,他正要開口,卻見孟雪晴臉上反倒先生出幾分憂鬱,搶先說道:“她與墨大哥是舊相識對不對?”


    墨止眼珠子轉了轉,心中那股子機靈勁猛地動用起來,暗自忖度:“小鸞如今立場不明,當初離去隻怕與那個黑衣人甚是相關,如今若是真的與之為伍,隻怕日後少不得要打照麵,我如今若是說明我與她的關係,日後隻怕處處行止都不利於我暗中相救,寒葉穀畢竟也是正道宗門,隻怕對小鸞下手也不會容情。”


    他心中電光火石般心念閃過,當即一擺手,笑道:“哪裏哪裏,她不是蓋著一塊黑布,這樣我哪裏看得出是哪位?又到哪裏成了舊相識?”


    孟雪晴聞聽,卻是燦爛一笑,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笑之下卻彎作兩道新月一般柔美可愛,看得墨止也不禁大受感染,反而也跟著笑了起來:“怎的突然笑起來了。”


    孟雪晴搖了搖頭,可滿麵喜悅卻是遮掩不住,望了望窗外月色,說道:“墨大哥醒來,精神好,我去給你做些餐食吧。”


    墨止連忙攔住,說道:“夜色已深了,我又沒有胃口,怎的突然要開火做飯?我這一身臭烘烘的身子,還多虧了孟姑娘替我收拾打理,我可不敢再麻煩你了。”


    孟雪晴當初將墨止接回這無人居住的草廬,當時墨止肩上傷勢頗重,正是孟雪晴將他渾身衣物換洗下來,精心伺候了數日傷勢,連出穀時,隨身攜帶的內服外敷的數種靈藥都毫不吝惜,統統喂給墨止,可既是如此,上藥換衣之時,便少不得見了墨止身軀,提到此處,孟雪晴霎時間臉飛紅雲,將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口中言語幾乎低不可聞:“墨大哥,客氣了,你救我性命,雪晴這麽做,也是報答不了萬一的......”


    墨止看了看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對,反而愣愣地說道:“孟姑娘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發燒了?”


    孟雪晴用力地搖了搖頭,卻再不說話。


    墨止四下裏環顧片刻,問道:“既然到了此處,卻不知劍北原前輩如今去了哪裏?”


    孟雪晴說道:“劍長老與那黑衣人相鬥離去,如今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可此處卻是我與他約定,一旦走散,便到此聚集,想來若是他脫身之後,便會到此與我們相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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