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荒原上,夔陵村像是被上天和世人遺忘了一般,孤孤單單地懸在大容關百裏之外,鑲嵌在戈壁與大漠交匯地帶。


    遠處大漠輪廓婀娜,倒似是橫臥邊塞的異域鍾靈一般。


    此刻日光從大漠嫋娜的腰線中,透出萬道光芒,西北的白天總是來得早於中原大地。


    小黃連身後背著一隻粗藤編織的筐簍,輕輕巧巧地在戈壁怪石堆上左蹦右跳,進出往複,好似在搜尋著什麽一般。


    此地多年飽經風沙侵蝕,早就怪石成林,枯槁迫人,峋然成山,石壁鋒銳恍若利刃一般,由外觀之尚看不出怪異之處,但如若是不熟地形之人貿然入內,便是怪石蔽日,陰風呼嘯,絕難再尋到出路。


    “啊!在這裏!”


    小黃連麵露喜色,朝著石林一險處躍了去。


    卻見在怪石縫隙之處,生著一叢雜草,但這叢雜草上結一朵枯黃色的小花,迎著風搖曳擺動,脆脆生響,似枯未枯,將落不落,如同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嫗,好像下一秒便要被風揉散。


    小黃連小心翼翼地將這枯黃色花朵連同那一叢雜草一同裝進筐簍中,他自幼長在戈壁灘上,生得瘦弱,肩膀更是纖細,而那筐簍卻是成人采藥所用,幾乎與他後背一般寬窄,其中滿滿當當的已盛裝了許多不知名的藥草,遠遠望去,藤筐好像比他還要更大上一圈。


    “大哥哥,我找到啦,我們可以回村啦!”


    徐浣塵滿頭飛沙地從亂石中閃了出來,隻見他麵色依舊冷漠淡薄,可此時卻一臉泥沙,半頭黃土,連衣襟都被怪石邊緣割開數道口子,想來是在怪石林中觸了不少黴頭,看著反倒有些滑稽之意。


    “這些藥草我卻不曾見過。”徐浣塵順手將這筐簍接了過來,綁在臂彎,細細打量著眼前這些所謂的藥草,說是藥草,那也是小黃連起的名字,若要給徐浣塵看來,說是采了一筐枯草也不為過。


    禦玄宗為天下三大宗門之首,從來總覽天下奇珍異寶,記載於瀚海閣書簡之中,其中不乏異草靈苗之屬,徐浣塵自幼幾乎泡在閣中閱覽武經奇聞,多年下來即便諸多靈藥未見其麵,。亦知其貌,但眼前這一筐枯草卻是從未曾聽說過。


    夔陵村中,墨止定定地橫在榻上,臉色時而潮紅,時而青紫,顯然一寒一熱兩道內勁仍自翻騰爭鬥,衝擊著經絡百脈,孫青岩自昨夜一連運功七次,也不曾將墨止體內兩股氣勁融合消弭。


    黃乙坐在一旁,冷冷說道:“你現在做這些事情都是白費勁,天下的病痛如果輕而易舉就被你們那不靠譜的內功便能治好,還要我們大夫做什麽?”


    孫青岩歎了一口氣,說道:“五行門功夫十分邪門,少東家此刻受傷已過了兩個時辰,若等你的藥到,隻怕便來不及了。”


    黃乙一張怪異的麵龐隻是微微動了動,見不出是動怒還是鄙夷,但話語之間卻聽不出絲毫擔憂:“你們若不信大夫,事事都要自己做主,那我也就不再多說了,你接著把內力往他體內輸,輸吧,越輸死的越快。”


    孫青岩麵現怒送,正要反駁,卻見徐浣塵捧著一筐雜草走了進來,孫青岩一步衝了上去,在雜草中來回翻搗,問道:“這是什麽?”


    徐浣塵見他開口,也是自矜正道弟子身份,此刻更是連看都不看孫青岩一眼,便對黃乙說道:“這些雜草,便是你說的妙藥?”


    黃乙見了這一筐枯草,卻雙目之中大放光芒,怪臉仍自木訥不動,口中卻哈哈大笑,拍了拍小黃連的頭頂,說道:“好孩子,好孩子,這藥采得甚好,尤其這味‘丹黃荊棘’,真是妙極!”


    而他手中把玩的,卻是一蓬盤根錯節的枯黃荊棘,任誰看都隻是大漠中再尋常不過之物,可便是這等常物,他看來卻視同珍寶。


    徐浣塵看他這般行止,更是大皺其眉,也不知為何,黃乙一見藥材便狀趨癲狂,此刻翻著筐中枯草,口中喃喃念道著諸如“無甘苗”“趨沙蟲”“道白根”之類的名稱,皆是他從不曾聽聞過的奇怪名字。


    黃乙欣喜大作,抱起藤筐便要跑出屋去,可忽然眼前黑影一翻,頓感手中一輕,這偌大筐篋竟被孫青岩閃身之間便奪在手中。


    “你做什麽!”黃乙雙眼圓瞪,十分駭人,“你不想救這個孩子了嗎?他體內兩道氣勁若無我的湯藥平複,可便沒得救了。”


    孫青岩微微一笑,上下打量著他,說道:“他是我少東家,我即便拚了性命也要救他,可我卻並不想害死他。”


    黃乙被他說得一楞,一旁的小黃連連忙跑了上來,喊道:“爹爹是村子裏最好的大夫,他隻救人從不害人的!”


    孫青岩點了點頭,死死地盯住黃乙,沉聲說道:“他自然不會去害這些尋常村民,可若我所知不錯,他卻未必不會害我少東家。”


    徐浣塵雖與他道有殊異,但聽他話語,再望向黃乙,雖不知因由,卻也猜到孫青岩必定知隱秘,此刻也緩步移到墨止榻前,暗自運功,防備突發。


    孫青岩見黃乙背駝得更低了些許,便緩緩說道:“我曾聞聽,江湖中多年之前曾有一古怪醫者,人稱‘窮穀庸醫’,此人醫術高明,卻被人稱作庸醫,便是因為此人心性古怪,偏愛救治疑難雜症,垂死病危之人,但每次將要痊愈之時,又會端出兩濟湯藥供病者自選,一碗下肚恢複若昔,一碗下肚腸穿肚爛,後來此人被正道武林視為異類,便失了行跡,這事你是否知曉?”


    黃乙柱杖靜聽,許久竟也不發一語,直至孫青岩話語說完,他才仰頭冷笑道:“窮穀庸醫乃是江湖傳聞,不足取信,何況即便真有此人,被正道逼迫,想必也活不到今日吧?”


    孫青岩說道:“說得是,正道武林自詡正義,確是沽名釣譽這多所有之,若是被他們貼上異類之名,在中原的確難以度日……”


    徐浣塵聽他二人話語間對正道武林大有微詞,正要出言反對,猛然間,卻見孫青岩來到黃乙身邊,一把摁住其臂膀說道:“可他若西逃入了大漠,正道武林可就力不能及了,你說對嗎,黃震亨先生!”


    他最後幾句話語如雷,翻掌成風,甚是迅捷,手掌在黃乙麵頰上輕輕一挑,隻聽得嗤啦一聲,一張皮革麵具被挑飛半空,黃乙立在原地卻是動也不動,徐浣塵瞪大了雙眼,原來眼前這醜陋怪異的漢子竟是一張虛假的麵龐。


    黃乙臉上麵具已除,露出真容,隻見此人一臉清臒麵貌,滿臉粘著散亂的須發,極是邋遢,雖仍算不得俊美,卻也比之此前那般駭人樣貌大有改觀。


    “你是如何得知我便是黃震亨的?這名號已有十幾年不曾有人提及了。”


    孫青岩回身負手,侃侃而談:“方才我見那鐵網陣時,便已生出疑惑,你當年雖特立獨行,惹下仇家無數,但仍是天下名醫之列,求你一診之人亦所多見,久而久之,你那山穀之中反倒聚集了頗多武人,你為防不測,便指揮求醫的武人操演了一套鐵網大陣,我雖未曾得見,可這天下的鐵網陣變化之奇,卻也再超不過你。”


    黃乙聽罷,連連搖頭,口中高呼:“不愧是魔道凶星,真是當世人傑,老夫佩服!”說著,左肩下沉,幾乎垂地,右肩高聳,肩胛骨頂得老高,左腿倒掛背脊,右腿橫屈身側,體貌扭曲至極,渾身骨骼更是接連脆響,直如斷裂一般,這格格碎響由他全身發出,旁人聽得甚是可怖,而黃震亨卻露出享受神色,身子也隨著骨裂之聲愈發高挑。


    隨著黃震亨一聲怪叫,此前那雞胸駝背的古怪老者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的黃震亨直如斷骨重生一般,身軀竟比孫青岩還要更顯挺拔。


    “好一手龍骨伸縮法!不愧是當年五大名醫之首!”孫青岩不禁喝道。


    黃震亨雙肩圓轉,哢哢直響,隻覺多年人前憋悶,此刻方能盡舒身軀,有種說不出的舒適受用,而一旁的小黃連見父親這般變化卻也不喊不叫,甚至並無絲毫駭異神色,想來是黃震亨每日收縮骨頭以那怪模樣示人,但夜間回了家中,仍需舒展筋骨,是以小黃連早已見怪不怪。


    孫青岩上前正色道:“先生醫術,天下皆知,還請先生搭救。”


    黃震亨望了望躺在榻上的墨止,冷聲說道:“當年我在穀中,隻有一隻白猿為友,卻被禦玄宗門人所殺,我當年便立下重誓,終生不救正道之人。”


    小黃連此時跑了過來,焦急喊道:“可這兩個大哥哥都和紅衣服的俠爺打過架,都是好人,爹爹你救救他好不好?”


    黃震亨望向身前的小黃連,臉龐上洋溢著慈愛之色,輕輕地撫摸著小黃連的額頭,說道:“這小子能得我兒子垂青,是他三世福分,若要我配藥,卻也無妨,可他究竟還有幾年性命,卻是不知。”


    徐浣塵聽他所言,心中甚覺不悅,上前說道:“墨師弟如今體內並存冰火兩道真氣,雖可相衝抵消,卻一時之間難以並存,雖頗為棘手,卻也並非絕世疑難,閣下既然是名醫,又何必惡語詛咒?”


    黃震亨聞言,卻微微一怔,反問道:“他早已命不久矣,你們莫非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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