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燎原,殘煙徐徐。


    扶陽驛站早已化作一片廢墟,屋梁橫掛,磚瓦嵌沙,一股焦糊屍臭裹挾著木材的腐朽氣息一同洶湧滾入鼻腔。


    驛站廢墟之側,倒插著十幾支大槊,三支相交,是為一叢,槊鋒直指蒼天,每叢大槊上,都透體插著一具僵直屍體,五具屍身此刻鮮血早已凝幹,渾身血肉模糊,死狀淒厲難言。


    藺空魂識得,這乃是北桓部族每每征伐攻下一地後,若遇強阻,必將敵屍依著此法舉若旗幟,用以震懾敵軍餘部。


    十數年前,北桓攻伐樓蘭部落,一路軍進神速,直至樓蘭國都之時,樓蘭傾盡國都軍民之力,齊心抗敵,北桓因此連攻數月方才攻下。


    樓蘭城破之日,北桓人便以此法行之,彼時將樓蘭部族皇室一百三十七人以槊穿脊梁,懸掛樓蘭國都城樓之上,屠盡國都一萬三千五百九十二人,屍身綿延幾十裏,血流埋丘,樓蘭部族由此再無反抗之心,遠走荒漠戈壁,不知所蹤,卻不想十幾年過去,此等殘暴的法子,竟仍存世。


    墨止強壓心中驚怒,打馬上前,轉了三圈,隻見這五具屍身中,赫然有館驛三人,餘下兩具,便是朱韜和季風波的屍體。


    墨止一路行來,對侯長明三人可謂從無一言如實相告,也虧得三人一路指引,方得至此地,這三人雖看名重利,卻彼此坦誠,對自己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今見這二人就此身死,也不免大感歎懷,心中大愧,不曾趁著二人尚在世之時,多與結交,然而人生於世,離別生死,殊難預見,卻也常事。


    “這裏並沒發現我那同門夥伴。”墨止語氣淡漠,似是若有所思,此地遭到北桓突襲已成事實,可徐浣塵與侯長明卻並未陳屍於此,這也使得墨止心中尚有僥幸之念,或許此二人仍存世間,也未可知。


    藺空魂雖多年旅居關外,卻始終心向中原,此刻見同胞慘遭屠戮,也甚懷哀戚之情,縱身上前,高高躍起,將這五具屍體盡數摘下,低聲說道:“我們尋個處所,將他們掩埋了吧。”


    墨止尚未搭話,卻聽得遠處歡愉哨呼之聲再起,想是那隊北桓騎兵用飯已畢,再度啟程,藺空魂見著那黃沙奔襲之處,正是通往大容關的必經之路。


    墨止定定地瞧著眼前朱韜與季風波的屍體,自己離開時他們二人皆有傷在身,豈能料到再見之時已成生死之別,他雖與二人交情極淺,但生死離別,仍牽動心弦。


    他長出了一口氣,說道:“大哥,我們不可耽擱,需得立刻跟上那隊北桓人才可。”


    藺空魂看了看地上屍體,他如何不知那隊北桓騎兵便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同胞身死人手,又豈願擱置於此,任烈陽侵蝕,野獸分屍?


    墨止看破他心中所思,說道:“他們客死異鄉,著實不幸,但為今之計,卻不應囿於亡故之人。”


    藺空魂轉頭凝望,此刻北桓人早已奔出數裏,再不追趕,便更無希冀,當即一咬牙,說道:“好,那咱們先去查探北桓人是否還抓了其餘百姓,再回來安葬他們。”


    兩個人翻身上馬,疾趨奔馳,藺空魂的棗紅良駒自不必說,墨止的那匹瘦馬此刻卻也灑脫了性子,縱蹄狂奔,二馬一先一後,宛若赤黃兩道閃電,不多時便見一對北桓騎兵,各執彎刀大弓,朝著大容關處奔馳。


    墨止眼快,朝那隊騎兵一望,心中便即大喜,原來那隊騎兵約有二十幾人,為首兩人馬背上各縛著一人,正是徐浣塵與侯長明。


    隻是此刻兩人各自身上帶著傷痕,早已昏厥不醒,徐浣塵肩頭、胸口皆有創口,鮮血已將白袍染得赤紅一片,麵色慘淡,神智難明。


    藺空魂朝前一指,便道:“那兩人你可相熟?”


    墨止點頭說道:“白袍子的是我同門,麻衣的是俠義盟的門客。”


    藺空魂說道:“再行不許久便要到邊關附近,屆時胡漢雜糅,還有俠義盟勢力,再要相救便是極難,我們不妨趁著此刻動手!”


    他功力精深,自忖若要對付這些許雜兵實是易如反掌,但墨止心中暗暗思索,隨即說道:“此地寬廣平野,這群韃子又精於騎射,貿然動手著實是兵行險著,韃子敢侵入關中燒殺搶掠,必定設有接應之兵,若在這荒原與他們作戰,僅憑我們兩人,是以卵擊石,我們先不急動手,且行且看。”


    藺空魂聽他說得在理,也是點了點頭,於是二人便策馬不疾不徐地跟在其後,兩雙眼睛忙不迭地四周掃視。


    果然那隊騎兵行經一座孤嶺時,另有黃沙翻卷,一隊百餘人的騎兵隊伍縱馬衝出,兩隊合兵一處,聲勢大振,胡語歌聲更為遼闊廣遠,極是豪邁,共同朝著大容關奔去。


    藺空魂說道:“幸虧聽了賢弟的計策,若是方才貿然出手,此刻隻怕已然深陷重圍了。”


    墨止笑了笑,並不說話。


    大容關乃是大魏西北邊防重鎮,糾糾雄關,千載屹立,抵擋異族侵染無數,然而近百年以來,亂世方止,江湖再起無限風波,這座原本力擋八方刀兵的關隘,也漸漸荒疏,到了如今,竟隻剩了一座雄關的架子還擺在這煙塵之中,異族侵襲,可謂來去自如,至於百姓如何,早已傳不到王都權貴的耳中。


    那百騎行至關前,已是黃昏時分,大漠邊關,長河落日,舉目所及,皆為血色異景,望之頗有感傷懷古、淒愴蒼涼之感。


    到了此地,便可見四下裏俠義盟門下之人愈發多了起來,墨止伏身馬背,遙遙眺望,隻見不遠處麻衣門客集聚,為首一人身著紫色長衫,手搖折扇,滿臉怒色,正是莫西東,墨止一見他此刻喝罵不止,但見了北桓騎兵到來,臉上立時顯出提防神色,隨即心中生出伎倆。


    “大哥,你久居關外,可懂得這白奴韃子的話?”


    藺空魂自當年正魔一戰後,便再不曾回歸中原,多年來也曾結交過北桓豪士,北桓人的話語,說不上精通,卻也懂得,當即說道:“賢弟莫非有良策?”


    墨止狡黠一笑,說道:“韃子勢大,我們也無計可施,但卻不妨請俠義盟替我們代勞。”


    藺空魂聽罷,眯著眼睛細細思索,隨即笑道:“好兄弟,你這番心思不去將軍府當個軍師委實是屈才了,你說的可是驅虎吞狼之計?”


    墨止笑了笑,問道:“大哥既然明白,還請你自行發揮便可。”


    二人打馬側行,靜悄悄地來到俠義盟聚集之處,莫西東自昨夜大火之後,與張仙縱一同出城,卻不想奔馳整夜,竟被一陣風沙吹散了行跡,來到此處時,張仙縱的人馬早已出關而去,此刻正滿臉忿色,責備著手下眾人為何如此草包,他氣惱得緊,手下人各自垂頭不語,自也無人發現墨止二人早已潛藏到了隊末之處。


    這兩撥人馬皆不下百騎,此刻關前相逢,已是劍拔弩張,氣氛極是緊張,如同兩捆幹柴一般,隻差一點火星。


    而此刻藺空魂躲在人群之中,張口便呼:“阿孜摩星,克裏巴坦,轟及爾爾!”


    他內勁何等高深,在這廣闊荒原,更是一聲斷喝音波擴散,直震得人心神動蕩,回音餘韻,亦有同驚雷一般。


    墨止聽這話語甚是繞口,自然不解其意,但想來話語之間甚是無禮挑釁,那些北桓騎兵乍一聽,先是一怔,隨即個個麵露凶狠神色,紛紛拔刀搭箭儼然便要衝上來拚命的架勢。


    莫西東怒道:“誰他娘亂喊亂叫,不想活……”


    他一語未畢,隻聽得耳畔風聲勁急,他不敢多想,連忙閃身趨避,饒得他身法快捷無比,隻見一道黑黢黢的箭矢擦著前胸飛馳而過,這一箭之下,風聲嗚咽,鳴響聲嘶,將莫西東前襟衣衫扯開了一道狹長裂口,徑直越過身側,將莫西東身後一人所騎乘的馬匹頭顱整個洞穿。


    那馬匹生得高大英偉,頭顱也有幾十斤的分量,竟不想被這一道箭矢幹幹脆脆地開了偌大一個血洞,連嘶鳴也是不及,當時翻身僵死。


    莫西東大怒至極,斜望而去,卻見那北桓人中為首一個百夫長,手中雕弓宛若圓月,竟是又連發三箭,這三箭力道與適才一箭全無二致,又精準無比,登時又有三人馬匹中箭倒亡,這一下俠義盟眾人全無預料,馬匹驟然傾倒,騎馬的麻衣門客下半身全被馬身壓得筋斷骨折,慘呼連天,而北桓人卻是爆發出一陣轟然喝彩,那搭箭的百夫長更是大有得色,傲立馬背。


    “賊廝鳥!自尋死路!”


    莫西東喝罵一句,自腰間抽出鐵扇,在扇柄處一拍,幾枚灰黑色鐵釘從扇麵夾層之中激射而出,勁力之強絕不下於方才弓箭之力,鐵釘之上又喂著毒藥,立時便有五個北桓騎兵額頭中釘倒斃,這鐵釘之毒比之那毒霧遠為濃烈,幾個人受了外傷,毒氣立刻倒灌心脈,當即雙眼翻白而亡。


    北桓騎兵一見,紛紛怒吼著策馬迎上,鋼刀如林,吼聲如潮,與俠義盟門眾戰在一處。


    俠義盟門眾此前皆為賞金遊俠,有功夫在身,但北桓騎兵卻也是勇悍萬分,有些人身中刀劍,鮮血迸出,竟不稍卻,反而趁著一股血勇拚殺更甚,二者交鋒,竟是俠義盟落在下風。


    這一下場麵大亂,藺空魂說道:“馬上縛著人的北桓人不可能再去參戰,必定躲在戰陣最後。”


    二人策馬繞過廝殺場,果然見著兩騎人馬,背後捆綁著徐浣塵與侯長明兩人,隻遠遠觀瞧,戰吼助陣,卻不參與。


    藺空魂哈哈大笑,在馬頸上一拍,飛身上前,一雙巨掌齊出,掌下暗挾風雷之勢,掌未到,風已至,那兩名北桓騎兵驚叫一聲,藺空魂掌風彌漫周身方圓數丈,哪裏又有絲毫躲閃餘地?當即便被呼呼兩掌打在額頭,登時天靈粉碎,死於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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