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傍晚時分,那間靜室的木門才終於伴隨著一聲“吱呀”聲響緩緩打開,辜禦清等三人從其中走了出來,此時正是門派中弟子生火做飯的時刻,四下裏頗為嘈雜,炊煙陣起。但四峰首座長老卻始終不曾離去,一直在上清宮正殿中相候,沈沐川既然已離教多年,依他那般性子,若不是事態緊急,是絕不會重回宗門故地自討沒趣,而能讓這位頑劣師弟拋下麵子回到宗門求助的事情,又當是何等大事?


    饒是四位長老皆早已修為通徹,一顆心也早就錘煉得堅若磐石,此刻也不免大為擔憂。此刻見三人走了出來,辜禦清麵色也並不甚好,正正坐實了心中所慮不無道理。正待上前詢問,望見身後跟著沈沐川,眾人各自心中一陣尷尬,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進退。


    好在辜禦清率先開口,低聲說道:“雍師弟。”


    他所喚的,正是禦玄宗之中玄嶽峰的首座長老雍少餘,隻見那四人中最是矮小的一名道士上前一步,拱手行禮,道:“掌教師兄有何吩咐?”


    此人與那另外兩個男道甚是不同,那兩人各自身軀高大,更有一人魁梧非常,滿臉神完氣足之相,而此人卻是身形瘦小,雙目略微低垂,渾然一副山間樵夫的麵相,臉上頗見滄桑,卻無多少胡須,也不似那兩名道人滿麵黑須可增威勢,站在那裏可說是全然不像個道門高手,此刻手中既無拂塵又不負劍,實是與周遭眾人大異,但看著麵貌實在普通,任墨止再猜測一萬次,也猜不出此人竟是禦玄宗這等玄門大派的首座長老。


    辜禦清長出一口氣,將墨止拉到身前,說道:“這個孩子,名字叫做墨止,前些日子江南烏袖鎮慘遭江湖邪手屠戮,隻剩他一人幸存,這孩子身世孤苦,我們不能坐視不管,自今日起,他歸入你玄嶽峰,你需盡力將這孩子帶好。”


    雍少餘抬頭看了看站在沈沐川身側的墨止,卻見墨止生得人品俊朗,眉目雅致,看這樣子天資當會不錯,但心中卻仍有些猶豫,而辜禦清卻好似看出了他這心中猶豫的症結所在,湊上前,伏在雍少餘耳測,輕聲說道:“墨止雖與沐川同行,卻不懂武事,算不得帶藝投師。”


    雍少餘聞聽,這才心中稍安,應道:“謹遵掌教師兄諭令!少餘必定全力教導。”


    辜禦清點點頭,蹲下身子對墨止笑道:“好啦,快去和你師傅一同回去吧,我同你的沐川叔叔還有話要談。”


    墨止聞聽,心中猛然間像是被擠壓了一下,迎著夕陽晚風,忽然感覺與沈沐川的離別,竟是已擺在了眼前,他回身望去,隻見沈沐川此刻正也微笑著注視著自己,那般溫暖的笑意,他曾經在這一路上目睹了無數次,隻是他從未想過,別離來得竟也是這般突然。


    沈沐川走上前,對著雍少餘拱手道:“雍師兄,我還想與墨止再說一句話,可以嗎?”


    雍少餘冷眼望了望沈沐川,隻見他如今眼眸之中比之當年風華正茂之時,居然更多了幾分坦誠與不舍,這在當年那個狂傲不羈的白衣劍客的眼中,從未有過,當下心中也一陣悵然,緩緩點了點頭。


    若是說禦玄宗之中,有幾個人當年與沈沐川並無過多嫌隙的,雍少餘可算其中一人,原因無他,竟是因為沈沐川當年自恃劍法高超,縱橫五道山峰與同門較技劍法武藝,劍上雖勝卻口中嘲諷,一時之間激起同門嫉恨無數。


    而當年雍少餘不過是玄嶽峰中一名普通弟子,名聲不顯,修為不深,故而沈沐川連記也記不下他,二人甚至從未交手,反而落了個並無瓜葛。此後雍少餘憑著心性沉穩堅韌,一朝悟道,功力突飛猛進成了宗門之中首座長老,那便是沈沐川離教之後的事情了。


    “沐川叔,你何時來接我......”墨止眼中噙滿淚水,對於眼前這位一直以來落拓飲酒的大叔,他心中早已不舍到了極點,即便今日遇見辜禦清這等江湖中一等一的人物,其敬仰之情比之對沈沐川,也是大為不如,此刻分別在即,更是愁情湧動,淚水止不住地劃過臉頰。


    而沈沐川心中又豈能好過,他自當年離教之後,多年來漂泊四方,雖看著瀟灑隨化,但心中也難免孤寂蕭索,墨止的出現也成了他這數月以來心中最大的慰藉,尤其此刻墨止身負他八式劍招,雖不被外人所知,但沈沐川卻視墨止為自己劍道傳人,一時之間種種情緒亦是難以遏製,多虧他經曆之廣遠勝墨止,方才強行壓下情緒,不至於當眾出醜。


    “我不是與你說了嗎,等你學好本事,那個時候,沐川叔我,肯定已經查清了那黑衣人的底細行蹤,那人功力強得不行,我一個人嘛,是打不過的,那時如果你有一身好武藝,自然可以和我並肩禦敵,給你父母報仇,如此可好?”沈沐川笑著說道,“所以嘛,你學成得越早,我來接你便越早。”


    墨止急忙說道:“我努力學!不管旁人如何說我,我都努力學!可沐川叔,你說我學成越早,你便越早來接我,當真麽?”


    沈沐川故作詫異地說:“這是當然啦,你還信不過我呀,我和辜師兄早說好啦,你學成便讓他告知我,我便來接你了。”說著,指了指不遠處的辜禦清,指得辜禦清一臉茫然。


    其實他哪裏和辜禦清有過如此約定,此刻不過是哄著墨止安心待在此處學好功夫罷了,至於未來如何,沈沐川自己尚不知曉如何應對,回想那黑衣人功力高絕,自己即便再次遇上,自問也無勝他的把握,但他多年來雖不在宗門,心中終歸還是當初那個嫉惡如仇的白衣劍客,那黑衣人身份不明,一身邪功,放到江湖上,實是禍害,他始終難以坐視不管。


    但墨止聽他如此說,不由得也是大為心安,原來隻需自己全力學好武功,不需多久便能與沐川叔與青岩叔重聚,並肩抗敵,隨後周遊江湖,這般思索未來,一瞬間便覺得動力十足,好似那般瀟灑生活已然展現在眼前,三人縱馬馳騁,飲酒食肉,暢快至極。當即用力點頭:“沐川叔你放心,我一定盡我所能!”


    沈沐川執起墨止的手,將他帶到雍少餘身前,說道:“雍師兄,墨止我交給你了,還望師兄......”


    雍少餘揮了揮手,說道:“不用你說,既入我門,我便一視同仁,何況你與我,也並無什麽過節,你所求之事已了,便早些下山吧。”說罷,便帶著墨止朝玄嶽峰方向走去,墨止數次回首凝望,借著夕陽餘暉,盡力地將沈沐川的模樣深深記在心中,直至沈沐川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中,這才專心朝前走去。


    等待著他的,將是一段全新的旅途。


    雍少餘帶著墨止回到玄嶽峰的時候,夜色早已漫上天際,比之金闕峰那般人聲鼎沸,玄嶽峰則顯得冷清了許多,屋宇也全無上清宮那般恢弘,不過是一間院落,幾間矮房。


    玄嶽峰一直以來人丁稀薄,放眼禦玄宗之中,也再無哪一峰,比玄嶽峰弟子更加稀少的了,隻見稀稀落落幾間屋宇之間,最氣派的便是玄嶽峰的主堂——無為堂。


    此刻遠處卻忽聽得有人叫道:“師傅回來啦。”


    隨即從無為堂中跑出一人,那人看著不過二十七八歲,一臉質樸隨和,身穿著一件灰色長衫,此人跑到雍少餘跟前,深深一揖,道:“弟子見過師傅。”顯然對雍少餘極是尊仰。隨即注意到了一旁的墨止,不禁好奇問道:“咦,這位是?”


    雍少餘淡淡說道:“這是墨止,自今日起,便在我們玄嶽峰住下了,你收拾出一間房間給他住,明日由你開始從頭教導咱們門中的規矩。”說罷,也不再理睬墨止,徑直朝著無為堂走了進去,再沒有多說半句。


    “小師弟,先隨我來吧。”那道人倒也不見生,領著墨止便朝玄嶽峰那幾排矮房靜室走去,想來那是峰上弟子寢居之所。


    墨止見他也不生分,自己心中便也稍稍和緩了些,方才與雍少餘可謂一路無話,此人十分嚴謹冷淡,墨止便也拘謹了起來,不敢多說半句,此番終於得見此人願意同自己交流,於是便開口問道:“師兄,請問你怎麽稱呼?”


    “啊,”那人扶了一下額頭,馬上說道,“忘記介紹自己了,我姓方,名字叫做泊遠,咱們玄嶽峰上現在一共有五個師兄弟,哦不,算上你,此刻當有六個師兄弟啦,在咱們這六個師兄弟裏我算是第一個拜進師門的,今日天晚了,想來他們各自睡了,明日一早,我先將你介紹給他們,隨後我們去後山傳你門內應知之事。”


    墨止奇道:“為什麽要去後山告知?”


    方泊遠笑著說道:“其實我們門規簡單,並無太多所講,而是明日必定要傳你些入門口訣心法,這雖不是什麽不傳之秘,但若是功法傳授,從來都是如此在後山傳習,你明日隻管跟著我走便成啦。”


    方泊遠走了沒幾步,又思索了一下,說道:“你別看師傅話少又冷淡,其實師傅很疼弟子們的,你日後與他相熟,便知道了。”


    墨止點了點頭,心中仍自惴惴不安,二人行不過百餘步,便到了一間靜室之前,方泊遠取出火折點亮房內燭火,隻見房間十分簡樸幹淨,除卻桌椅床榻書案等必備之物,便再無他物,方泊遠笑了笑說道:“師弟,今日你就先住下吧,這件房子平日裏我們師兄弟時常打掃,今日正好用上。”


    二人略略寒暄幾句,方泊遠將第二日早課時間告知後,便離去了,而墨止獨自坐在靜室之中,不免心中思念起此刻不知所蹤的孫青岩,和一直相伴的沈沐川,更有埋骨江南的父母,然而他此刻心性與之前大異,隻是長歎一聲,收拾停當了床榻,便上了床榻不再動彈。


    沈沐川仰頭望向滿天星辰,此刻近若咫尺,好似伸手可觸,若不是站在重桓山巔,豈能見到這般星空美景?然而此刻麵容上卻全無絲毫欣賞景致的舒暢神情,反倒多了許多憂慮神色,原來自墨止走後,他又與辜禦清相談許久,二人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江湖中有哪般驚世之才可練就這般功力。


    眼前的重桓山漸生雲霧四合,除卻星星點點守夜弟子手中火燭的燈火外,也再無更多亮光。


    他的腦海中,辜禦清臨別話語此刻言猶在耳。


    “師弟,太平盛世當可自閑,可此番多事之秋,尚能自閑否?”


    他心中主意已定,隨即足下輕輕一點,便翻身朝著山下輕飄飄地躍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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