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止感到風吹在臉上,麵頰上一陣舒爽涼快,讓他短暫地恢複了神識。


    但見此刻眼前的景物在不斷朝後退去,自己正伏在一個寬厚的背上,眼前之人頭發散亂,麵容堅毅,正是沈沐川。


    墨止正待開口,但胸口處猛地傳來一陣劇烈的灼痛感,讓他隻能發出一聲短暫地痛哼。


    沈沐川說道:“不要講話,隻管調息好呼吸,大口喘氣,你不是想看江湖人打架嗎?我打你去打一場漂亮架,這場架我也期待了十多年了,今日也是時候做個了結。”


    墨止心口雖劇痛,但仍是被他這一番話激起好奇心,痛楚不由得少了許多。


    不多時,二人眼前便是一座偌大莊園呈現眼前,但見這莊園依山而建,紅牆黑瓦甚是偉岸,半隱於山間春柳之中,一張牌匾之上赫然書寫“狂嵐堂”三個打字,這三字也不知是南宮家哪位前輩所書,離得尚遠便能感到一陣雄絕天下的氣勢,筆走龍蛇,光華奪目。


    沈沐川冷笑一聲,飛身提縱便來到狂嵐堂正門,卻見雄偉門楣,卻無守門弟子,隻有韓燧一人拱手以待,見沈沐川來到,不僅毫無訝意,反倒像是鬆了一口氣一般,當即說道:“沈大俠,我家師尊已散了徒眾,今日足下到來,實是閉門切磋,無論勝敗......”


    沈沐川冷哼道:“誰與你說我來和你們爭鬥?我是找南宮雄烈來替我徒弟治病的!”


    墨止聞聽他開口便叫自己徒弟,心中著實一暖,須知他此刻並未學過沈沐川絲毫功夫,但沈沐川已是率先認下這位徒弟,他雖非江湖中人,但其中情義,已是所感甚深。


    而韓燧聽得他開口便直呼自家師尊名聲,心中卻是一陣不悅,但南宮雄烈一早傳下話來,務必以禮相待,兼之沈沐川功夫實是非凡,自己也不好翻臉,當即強忍心中不快,退身讓道:“請沈大俠移步鎖心樓,我家師尊在那裏等候。”


    鎖心樓地處狂嵐堂西北角落,相比較於這雄奇山莊之景致如畫,鎖心樓一地屬實顯得蕭索荒涼,隻一座木質塔樓,樓前亦是一片開闊地帶不事草木裝飾,鎖心樓門前站立一人,身高氣足雙目沉然,正是南宮雄烈,而鎖心樓正是狂嵐堂禁地所在,韓燧再不敢寸進,與沈沐川說明狀況便即退去。


    沈沐川立刻一臉嬉皮笑臉地走上前去,便走便道:“南宮堂主,你抬手這一掌委實沉重,我這小徒弟還沒學過什麽功夫,若是被你一掌拍死,甚是不妥,我功力不濟,解不了南宮家的深奧武功,還請南宮堂主賞個臉,救上一救,小徒弟若是得救,什麽輸贏勝負啊,沈某自然公告天下,是我劍法不及南宮家刀法,如何?”


    南宮雄烈聞聽,心中一團怒火驟起,雙眸驀地圓瞪,氣勢登時暴漲,說道:“我要你前來,便是有勝你的把握,介時無需你言說,我自然會公告天下,洗刷我南宮家,及我家星兒身上非議!”


    沈沐川一臉無奈地笑道:“這是何必呢?小侄自己承認了,不就省得我們再動刀兵?還請南宮堂主先將這烈陽縛心印解去,若是要仰星兄弟與我過幾手也無不可嘛。”


    他哪裏知道,南宮仰星如今竟似已成半個廢人,他本意便是答應比試,或許還能讓南宮雄烈心中稍稍歡喜,但這話語卻是正正戳在南宮雄烈心窩子上,回想起兒子昨夜的頹廢境況,南宮雄烈胸中哀怨霎時間化為一股惡狠狠的怒火,他的聲音因怒意而被壓得低沉渾厚,一字一頓地說道:“你且先與我一戰,若你勝我,我必相救。”


    沈沐川搔了搔頭,趕忙拱手:“與南宮堂主一戰在下豈敢,您是前輩,我是晚輩,小侄絕無勝望,仰星兄弟多年來必定修為大大進步,在下與他較量,才是同輩較技,堂主您說是不是?”


    他話語中雖是好意,但卻不明就裏,句句直插南宮雄烈心中痛楚,南宮雄烈怒極反笑:“好好好,好一個沈沐川!話語之中淨是惡毒!你速速將那娃兒帶開,免得再添新傷!”


    他隻道沈沐川是故意反複提及南宮仰星來譏諷南宮家,心中此刻怒意如潮,但沈沐川哪裏想到如此多?見南宮雄烈也不回應自己所問,反而吹胡子瞪眼起來,心中也是一陣迷茫,隨即將墨止置於遠處一株樹下,返身便回了場中。


    他周遊江湖多年,對敵經驗頗為豐富,單是走動這點時間,便將四下裏環境掃視了個遍,隻見此地空曠荒涼,除了一座古舊木塔和一列刀劍兵器架之外更無他物,早春二月居然連一株綠草也不長,直如死地一般,心道這老頭子是鐵了心與我正麵交鋒,連一絲一毫避退餘地也不給,他對著南宮雄烈拱手道:“仰星兄弟在哪裏?他不出來看看麽?我與他也多年未曾見了。”


    南宮雄烈怒喝一聲:“你還敢提星兒!”暴烈巨吼之中蘊含十足十的功力,聲浪竟將四下裏飛塵盡數避退,沈沐川精神為之一振,不想眼前之人竟保著決死之心,當即屏氣凝神以待,但心念急轉尚未停歇,南宮雄烈已是衝到麵前,以掌為刀斜撩橫挑而上,正是南宮家不傳之密“南離刀法”中的殺招“舉火焚天”。


    沈沐川隻見招式未至火勁先行,身法疾旋便倒躍而去,但南離刀法之所以獨步武林,便是在於其勢同烈火,招招式式皆咄咄逼人高歌猛進,一步退卻,剩餘招式便源源不斷地悉數而出,最終逼得旁人退無可退,果然沈沐川一下避開,南宮雄烈後招再上,一式更強絕於一式,更兼此刻他心境怒意灼燒,眼前沈沐川好似就代表著十數年父子隔離的罪魁禍首一般,刀招更是越發暴烈霸道,短短十數招之間,沈沐川全然隻有避退之策,全無應對之法。


    鬥場之中火勁盈天,眼看南宮雄烈已是全然占著勝勢。墨止背靠大樹,見這二人鬥在一處十分精彩,但卻全然未曾意識到,這場爭鬥若說江湖中近十年至強一戰也不為過。


    南宮雄烈身著暗紅長袍,隻見一紅一棕兩道身影纏鬥不休,墨止雖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但眼見沈沐川處處受製,心中一陣焦急,欲要開口助威,胸口疼痛感便及時地讓他住了嘴,隻能滿頭大汗地憋在原地。


    南宮雄烈轉瞬之間便連攻二十餘招,但沈沐川隻管策動身法左閃右避,全然不接半招,南宮雄烈雖處處占著勝勢,但實則一無所獲,他心中焦急,一則是他急於爭勝求個結果,二則是自家刀法首重壓製力,但卻最耗內勁,時間一久便再難支持,沈沐川隻管躲避莫不是要拖延時間等待自己氣力耗盡再趁勢進攻?又或是他心念當年虧欠,故而有意求敗?


    一念及此,南宮雄烈急道:“你不出手,我絕不救人!”饒是如此爆喝,心中仍是猶疑一閃而過,生怕沈沐川隻顧拖延卻全不相抗,手上刀招也不自覺地慢了半分。


    但正是這片刻機會,沈沐川雙眸中精光一閃,劍指斜刺,直取肩頭,原來沈沐川果然念及自己當年猝然之間退出會武,導致南宮家蒙受非議而不願真的與南宮雄烈鬥個上下,南宮雄烈既然不願提及南宮仰星,以沈沐川之心思,自然也猜到隻怕南宮仰星的確因此而大受打擊,心中便再三退避,但此刻聞聽南宮雄烈話中之意,是必然要分個勝負,若是沒有分出勝敗,如何可解那烈陽縛心印?


    於是隻得出手反擊,他這番猛地突襲,正好在南宮雄烈猶疑之際,當即左肩守禦慢了些許,但南宮雄烈畢竟江湖經驗豐富,立馬回掌格擋,然而豈料沈沐川劍指隻淩空虛點,欲要接觸時便又攻勢一止,南宮雄烈旋即刀招反擊削去,沈沐川側頭一避閃過淩厲掌風,劍指驀地再進一步,這番南宮雄烈卻是再難回防,隻覺左肩登時一陣酸麻,竟是被沈沐川率先戳中雲門穴,好在沈沐川一指之下並未策動劍氣,否則此刻隻怕臂膀已是受了重創。


    他驚詫之餘奮發餘力怒揮一掌,將沈沐川堪堪逼退,頭腦中迅速將天下所見過的劍法迅速回想,並未曾見過這等進又不進退又不退的古怪劍法,當即喝問道:“你這是什麽劍法!”


    沈沐川輕笑一聲,道:“讓前輩見笑了,我自己琢磨出來的粗淺招式,還請前輩指正!”


    南宮雄烈知他話中帶刺,但痛意卻是激發自身爭勝雄心,一股強烈的狂熱感湧上心頭,於是強運內勁將穴道衝開,再度與沈沐川鬥在一處,但此刻勢頭卻已不比方才那般無可阻擋,沈沐川亦是劍指迎上,二人漸漸竟是鬥了個均勢。


    而此刻,除卻重傷的墨止,韓燧也躲在隱蔽處觀摩著眼前這一場驚天撼鬥,他雖習武多年,成功做到了狂嵐堂外門弟子中的首位,但卻隻得南宮家招法的冰山一角,比之其內門子弟仍是相距甚遠,多年來雖隱忍苦練,在江湖上也闖出些名聲,那日卻被沈沐川以飛花為劍驟然間刺傷,信心大是受損,於是便隱沒起來,暗中窺探。


    但一觀之下更是心驚,原來這二人之鬥竟能成這般威勢,招式之間環環相扣虛實難測,初時觀看,自己尚可反應出如何應對,看到緊要處,單單是一招一式的攻防,他便要思忖良久都未必可得一策,若是自己涉身其中,隻怕早已被打死千次萬次。


    與他相比,墨止卻少了許多麻煩,他心中全不懂武事,隻會些劈砍的粗淺知識,他此番看來,便全然不必去思索如何克敵反製,如何增減自身招法,隻需盡力將眼前爭鬥招式記在腦中即可,而他天生頗為聰慧,入眼即記,眼看二人招法玄妙,心知自己一時之間也理解不透,不如就此專心背下,一時之間所記下的東西,反倒更多與雜念繁多的韓燧。


    這二人除卻招法反複精妙,此刻內勁之烈亦是自己從未得見的高明,如今場中火勁與劍氣縱橫切割,恍若狂風乍起一般攝人心魄,二人相爭正是到了緊要處。


    南宮雄烈旋身一招“天火橫生”,刀勢橫掃周身而過,乃是南離刀法中至為強橫的一招,沈沐川身形一矮,已是轉瞬之間避過淩厲勁道,足下奮力一登,劍指斜挑,閃電般的攻勢直取南宮雄烈下頜,正是他獨創飲中十三劍中一式“星河鷺起”,乃是首重反擊突襲的淩厲劍招,這一下反擊迅捷無比,所攻之所在更是難以想象,南宮雄烈對陣劍宗高手也有不下數十名,從未見過這般招法,方才刀招勁力極猛,轉瞬間難以收勁回防。


    眼見劍指進逼咽喉,南宮雄烈一閉眼一咬牙,整個人便朝後仰去,這一仰之間卻是將咽喉避過沈沐川劍指,但劍氣淩厲直突,徑直將南宮雄烈頭上束發冠挑到半空,霎時之間南宮雄烈須發戟張,滿臉難以置信地倒退數步,前麵二人相爭兩百餘招尚是平手,但這一下沈沐川奇招乍出,竟直接將自己束發擊飛,飄上半空。


    一招之間,勝負實已分明。


    但南宮雄烈心道:“我本就以前輩身份出戰,若隻得個平手都輸了半籌,如今這場麵豈不是輸了個徹底?不行,我今日必得與他分個明明白白不可!”


    一念及此,心中再起爭鬥執念,怒吼一聲飛身兩掌轟然齊出,原來他心知自家內功雄絕天下,而沈沐川當年劍法淩厲,卻未曾聽聞內功深厚,當即打定主意要以及之長攻敵之短,這一掌正是自身餘威之精要所在。


    沈沐川見他如此,忙不迭地喊道:“前輩!較技而已,不必如此!”


    但南宮雄烈此刻哪裏肯聽,雙掌勁力翻騰壓下,沈沐川隻覺一陣勁風罩體全無閃避餘地,心念一動,雙掌迎上,甫一相接之下果然勁力非凡,但沈沐川卻並不硬接,就著勁力順勢一趟,將這雙掌之力盡數化在大地之上,果然地麵難承這般驚世駭俗之力,一陣轟鳴之下碎石橫飛,沈沐川雖泄去這一掌上五成力道,但仍是胸口一陣劇痛,雙臂也麻了幾分,但此刻南宮雄烈掌勢已老,一對掌正在沈沐川牽引之中,借著下躺之力,左腿猛抬,正踢中南宮雄烈胸膛,兔起鶻落之間,地麵一片皸裂,磚石煙塵四起,南宮雄烈難以自持地摔到一邊,一時之間難以起身,沈沐川雖是盡力化去這雙掌之威,但仍是接下了不少力道,此刻胸口中一陣氣血翻湧,極是難受,揉了揉胸口便站了起來,隨口便將淤血啐出。


    南宮雄烈靜靜地躺在地麵,煙塵之中,心痛遠勝於身體之痛,他此刻隻願這煙塵永不散去為好,再不想看見眼前的一切,數十年苦修,十數年苦尋,今日卻是這般結果,他心中反複回想著方才的爭鬥,沈沐川所用的劍法,早已超脫當年禦玄宗劍法圓融中正的古樸之風,掙脫了窠臼,此刻他的劍法已是改天換日,變得生機勃勃,但較之十幾年前天下會武時的鋒銳無匹爭勇鬥狠相比,如今的沈沐川劍中卻又多了許多別的東西,至於多了什麽,他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楚,他如今頭腦中也是一陣雜亂,也無暇再去思索更多。


    煙塵中,他望見那座鐵索封閉的木塔樓,窗前依舊沒有自己盼望著的身影,如今看來,不知是對他的懲罰,還是寬慰,他緩緩地站起身,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沈沐川已經將墨止背到了身前,正色道:“南宮前輩,還請兌現諾言,今日比試,你心有掛礙,在下勝之不武,比試結果在下也不認為我們分出了勝負,隻當做這是一場未完之爭吧,我相信......那座塔裏的人,他不會長久蟄伏的,再出之時,或許天下皆驚,那時,我願與他再比勝負。”他心思機敏無雙,見南宮雄烈屢屢望著那座孤塔,早已明白相比南宮仰星自囚塔中頹然自毀,此刻也是輕言勸慰。


    南宮雄烈轉過身也望向那座塔樓,破損的窗戶年久失修地搖晃著,而此刻四下無風,南宮雄烈長歎了一口氣,道:“但願吧......但無論如何,我出掌打傷這位少年,已是犯了忌諱,今日又輸給了你,沒有理由再厚著臉皮見死不救,請將少年的衣衫脫下來。”


    沈沐川依話而為,將墨止上衣脫了下來,隻見那赤紅掌印比之方才,顏色竟又深了幾分,南宮雄烈將手掌摁了上去,潛運內功,火勁源源不斷地自墨止身上退了出來,霎時之間墨止隻覺身上一陣涼爽舒適,說不出的受用,片刻之間,掌印竟全數消弭,南宮雄烈說道:“我不食言,已將少年的縛心印解了,你們速速離去吧,老夫十年之內,將不再行走江湖了。”


    沈沐川見墨止麵色轉好,心中也寬慰許多,抱拳說道:“前輩保重身體,在下就此告辭了。”說罷,再深深地望了一眼那並不甚高的塔樓,心中五感雜陳,暗暗歎氣,帶上墨止,轉身離了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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