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黃色的燭火搖曳不息,伴隨著屋外漸起的狂風呼嘯,在這般逼仄腐臭的小屋子裏有種別樣的緊迫感。


    孫青岩眼前擺著的,是數塊被人慘烈分割的屍塊,此刻血跡早已幹涸成了黑色,屍身亦開始腐爛。


    他試圖將眼前的眾多屍塊拚湊成完整的軀體,這一項工作,孫青岩已經進行了將近兩個時辰。


    覆蓋在臉上的細布早已抵擋不住這衝天的血腥氣與屍臭,濃烈的氣息灌滿了他的鼻腔,使他時刻都有破口狂嘔的欲望。


    但隨著挑揀拚湊的愈發完成,他心中的驚詫便愈發強烈,時間在此刻的流淌說不上究竟是慢還是快,亦或是停滯住了,但對他而言,這項工作實在太過漫長了,似乎每一個瞬間都被拉長到了莫名漫長的維度,而這漫長的黑夜又始終不肯過去。


    孫青岩望著眼前終於拚湊完成的一具軀體,正是早些日子還曾打過招呼的江萬興江鏢頭,而此刻的他,生命的痕跡早已遠去,隻餘下這具被撕扯得麵目全非的屍體,說是撕扯,毫不為過。


    孫青岩仔細地望著屍塊之間的連接處,不禁皺起了眉頭,心中暗道:“若是被利刃分屍,切口當更加平整,若是被人以內裏打斷,當不至於能將人身體也一並轟斷,這般細碎雜亂的切口,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眼前的屍身不僅僅是切口參差,連同屍體身上的雙目、舌頭以及內髒,大半都已遺失,孫青岩在心中默默地排除著可能的因素。


    “這般死法像極了被野獸襲擊,但可能性並不大,江鏢頭走的雖不算官道,但也並非山野荒路,不可能遇到成群的凶獸,但若是單個竄出的野獸,江鏢頭帶領的鏢隊也有三四十人,足以應對,即便是尋常武林中人,也難以悄無聲息地做下這等事情,但若是高手,誰又會做這種事呢......”


    各種紛繁複雜的猜想在他的腦海中猶如一鍋冒著濃烈氣息的湯藥,此刻已被熬煮成了看不出色澤的濃稠湯液。


    孫青岩被自己的猜想逼得頭暈腦脹,再也忍耐不住,推開門走了出去。


    此刻夜早已深了,鎮子上本就安靜,自從出了這般血案,更是無人敢夜間外出,整個天地間此刻隻有狂風不住地往耳道裏猛灌,然而這般冷寂的環境對他來說卻著實令人清爽。


    從停屍間走出來,冷風反倒像是一劑良藥一般讓自己的頭腦有種說不出的舒適,孫青岩搖了搖頭,不願再想,便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狂風將原本漫天遮蓋的陰雲撕扯得半點不剩,露出白慘慘的月亮發出微弱的光,照射著這個疲憊不堪的男人。


    但也就是在此刻,孫青岩借著月光,見到一道黑影從身後一閃而過,他雖不動聲色,但心中也吃了一驚:“好快的身法!”


    隻見那道身影在夜幕之下顯得極難察覺,不僅身法迅捷,身形亦十分古怪,若是孫青岩自忖所見不錯,那人似乎如同一顆肉球一般,既矮且胖。


    孫青岩不動聲色,但卻再不朝住所前行,待得走到一處拐角,便閃身進了陰影之中,而那身後黑影也及時跟了上來。


    孫青岩心中主意稍定,便朝著鎮外疾疾行去,此番他亦運上自身所學輕功,步履之快遠超常人。


    而一見孫青岩居然身懷如此輕功,身後黑影似乎也吃了一驚,連忙跟了上去,孫青岩暗自冷笑,腳下步伐更快,轉瞬之間已成奔跑之態,頂著狂風飛馳而去。


    身後黑影見狀,也毫不示弱,此刻也不再隱沒身形,兩人心照不宣地各自施展輕功絕學,轉瞬間便出了鎮口,朝瓏山之上行去。


    孫青岩餘光之中隻見那矮胖之人身著紅衣,迎風之下紅衣獵獵飛舞,他心道:“我輕功雖不精通,卻也有些自信,此人竟能一路跟隨,這等身手隻怕絕不遜於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心中雖閃過念頭不少,但腳下卻決然不敢怠慢,二人競逐之下一路登上瓏山山頂。


    月華灑下,孫青岩步履一止,快速的身影激起塵土飛揚。


    孫青岩背月而立,麵色冷峻,眼眸直直地注視著眼前這個閃身而上之人,但見那人確是矮胖身形,方才疾馳之下無暇細觀,此刻親眼見到還是著實吃驚。


    隻見那人一襲紅色短衫,但此人生得矮胖,穿來卻有種長袍之感,孫青岩觀他不過五尺身量,但身法之快仍是令人咋舌,若非苦功多年,實是難有這等修為。


    此人麵貌凶惡,雙眉倒吊,眼眸吐惡,明晃晃直如彎刀,一隻鷹鉤鼻高高地掛在麵龐之上,一臉橫肉臃腫地擠了滿臉,五官在這堆橫肉之下急劇收攏反而更顯凶惡醜陋,好似夜梟一般模樣。


    孫青岩一望心中也是一陣吃驚,但表麵上卻仍是一派泰然,說道:“閣下何人,為何夜闖鏢局?鏢局血案與閣下是否有相關?”


    那矮胖之人圓滾滾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孫青岩,又眯起眼睛似有思索,一語不發猝然間發難,疾攻而上,以手為爪兜頭便朝著孫青岩抓去,借著月色皎潔,孫青岩眼見此人雙手卻是由衷感歎。


    但見這一對手爪與他渾身臃腫的體態卻是渾然不同,矮胖之人爪上幹瘦枯黃,幾乎已如皮包骨頭,骨節之間油亮突兀,青筋盡皆浮起,好似飛鷹利爪,顯然是多年淬煉出來的苦功。


    這一攻之下氣勢十足,快似長鷹飛襲,著實令孫青岩心中一緊,當即架肘隔開這猛攻一招,豈料這矮胖子爪上攻勢雖猛,卻並不莽撞,稍遇阻礙,旋即反手朝著孫青岩肩頭扣去。


    孫青岩見此人招式老道,經驗豐富,當即已看出此人身手已達當世一流水準,也不敢托大,左肘一立再度將這爪功格擋開來。


    二人簡單磕碰之下,竟迸發出一聲沉重悶響,孫青岩隻感左臂之上一陣酸麻,顯然這一招力道十足,若真是被他正正扣住,想來再無逃脫之理,隻怕骨骼亦會被其捏碎。


    然而那矮胖子兩式落空,便也不再急於進攻,反而向後躍去,孫青岩冷冷說道:“閣下身手頗佳,不知究竟是哪派的高手?來到此地逞凶,究竟意欲何為?”


    那矮胖子臉上的橫肉一陣顫動,緩緩開口,但這聲調卻古怪尖利,聽在耳中似是抓鋼撓鐵:“嘿嘿嘿,你的身手也不是什麽尋常的鏢師吧?這家鏢局手下鏢師的身手我已見過了,盡皆是些無能之輩,而你卻能擋我兩招且手臂不斷,還可伺機反守為攻,想來你必定是我們要找的人。”


    這一言卻是令孫青岩再度皺起眉頭,追問道:“你們要找的是什麽人?你方才說你已知曉鏢局中其他鏢師身手,說得可是江鏢頭?”矮胖子聞聽,麵容上卻露出些許訝意:“你很關心這些廢物的生死嗎?”


    孫青岩冷冷說道:“這些人與我共事多年,多有朋友之誼,你行此凶手,還語出這般凶殘,實在是人神共憤!”


    矮胖子聽在耳中,猶如聽著笑話一般哈哈大笑,這一番長笑卻是運上了自身渾厚內勁,是以笑聲聲震四野:“想不到啊,想不到,當年魔道十四凶星之一的青辰,如今竟活成了這般畏首畏尾!”


    魔道,青辰!


    這四個字在這狂風之夜中顯得輕飄飄的,混合著風聲似乎驟然間便在空中消散,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響,但在孫青岩心中,卻直如炸雷一般劃過心間。


    魔道凶星青辰的名號,於他而言,實是已沉寂多年不曾有人知曉的另一般往事,如今被這眼前全然陌生之人驟然間揭起過往,即使是孫青岩這般心性,也不免氣血上湧,頭腦發昏。


    若是將時間倒退多年,魔道十四凶星的名號,可說是如雷貫耳,眾人皆知魔道高手如雲,豈止萬眾,其頂尖一人便是魔道魁首天劫老人,次之需是四大法王,也稱得上名聞遐邇,緊接著就是十四凶星。


    這十四人各個皆是魔道翹楚,各有絕學獨步武林,而名列其中的青辰便是靠著一手暗器手法冠絕天下,當時若是在正魔兩道中選出三名暗器名家,魔道青辰當有一席之列。


    後來正魔兩道交戰,十四凶星也參加戰局,然而卻在三石梁與澄音寺的祖鴻大師相遇,澄音寺與禦玄宗同為天下三大宗門之列,祖鴻大師當時還並未繼承寺中住持之位,然而卻同樣承擔寺中除魔衛道之最大希望。


    一戰之下,祖鴻大師掌斃三人,拳轟五人,最終以一式破魔獅子吼,幾乎將十四凶星盡數剿滅。但仍有三位凶星重傷逃脫,這其中便有當時的青辰。


    然而這一戰雖逃得性命,卻被祖鴻大師的“韋陀千葉掌”重傷經絡,自此魔道青辰流落江湖,旁人再不知其生死去向。


    孫青岩目光之中漸漸生出一陣不自覺的動搖,青辰的身份於他而言,是一段早已遠去的過往,時隔多年,他有時幾乎已然忘記了自己曾經是魔道之中烈烈風華的人物,多年來平淡樸實的生活幾乎讓曾經那個不可一世的天才武者換了一副皮囊。


    而今日,這道身份被眼前毫不相識之人冷不防地再度刺痛,心中的驚詫轉瞬之間好似爆炸一遍膨脹了起來。


    但他畢竟多年江湖,心沉似海,此刻仍是冷然說道:“我隻是鏢局中的尋常鏢師,魔道皆是些茹毛飲血之徒,你莫要把這等罪名扣到我的頭上。”


    那矮胖子不屑地笑了笑:“沒想到當年也算是一代人傑的青辰,如今竟墮落成了這般縮頭烏龜一樣的糟老頭子,罷了,我也無心見你這般窩囊,隻要你將《無厭訣》交出來,我可饒你一命。”


    孫青岩哪裏料到,隻是片刻之間,竟讓他重新聽到了多年以來自己強行忘卻不願記起的名字,無厭訣之名,在當年正魔一戰中,可說是天下無人不知。


    魔道魁首天劫老人因此秘籍而在數年之間躋身天下絕頂武者之列,這等速成的絕世武學,可說是令一眾武癡垂涎欲滴,孫青岩麵容上難以控製地細微抽搐,他慢慢說道:“你......你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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