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灩預大如馬,瞿塘不可下,灩預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歎著這古久流傳的民謠,看著灩預堆上刻著的三個大字“對我來”,這船就竟直對著那礁石衝了過去。


    灩預堆曆來是川江行舟的最險,江船過此,必要對著礁石上那“對我來”三字而行,則隨水旁流,恰巧可以避石;若避石而行,則被漩渦卷入,觸石而船碎,端的驚險萬分,那船老大是老走這長江水道之人,舉重若輕,從容淡定地掌著舵,倏忽之間已從那大石擦身而過。眼見得夾江兩岸的赤甲、白鹽二山高插雲宵,北岸白帝城依稀可辨,過了這裏,便算過了長江三峽第一峽,接著便是那第二峽巫峽了。


    “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雖然沒有淒清的猿鳴,但看著這滿目峭峰絕壁,迎著清寒的江風,時非我眼中已有傷感之意。


    放馬灘一戰,誰也想不到時非我居然堂皇將那神龍令送與任公子,跟著的鏢師報回臥龍鎮平安客棧時,幾個鏢頭早已驚得目瞪口呆,看著沒事人般踱步而回的時非我,眾人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他們眼中看來,時非我隻怕跟瘋子也差不了多少。隻有瞿鏢頭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話:“幸好那任公子也是江南武林中人,回去約齊人手找上會稽也行。”


    一行人默然回到成都府,那成都府的總鏢頭也早在他們到達之前得了情報,尷尷尬尬地接著大家相對苦笑,這事他也沒法處置,隻有讓這幹人回到江南總局再說,讓司空平來發落時非我。第二日便買舟東下,由萬裏橋邊至渝江府,順長江,經三峽出川,這一日剛過了瞿塘峽進入巫峽。眾鏢頭自是不敢過來與時非我說話,時非我也懶得理這幹人,一個人獨立在甲板上,賞看這雄奇美景。向前望去,漫漫長江晦色冥冥煙雨如霧,渺渺茫茫浩浩蕩蕩的不見邊際,一江碧得黯黑的秋水泛著水泡兒打著漩渦向東滑落而去,帶著濕意的江風寒涼醒人,兩旁是一壁千仞的絕峰峭嶺,萬裏倚天長劍一般並立著,刺破青天。站在這船上,隻覺得天地之偉大,造物之雄奇,人生之匆忽,一己之渺小。忽然想起兒時讀過的幾句話來:“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穀忘返……”心中忍不住輕歎一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名利二字,誰又輕放得下?誰又不是用心經綸?想自己這十餘年闖蕩江湖,還不是圖有朝一日出人頭地,揚眉吐氣,隻不過世路蹉跎,命運多蹇,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想。這四平鏢局已是他最後一個寄身所在,本想憑著一身本領,慢慢爬上去,可是這副總鏢頭之夢終究又是一枕黃粱。麵對這又一次失敗,也許他真的倒可以死了這條心,真的可以退出江湖,與淺淺隱去哪裏。淺淺,想到那個嬌俏可人的女孩子,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一股暖意,也許這次失敗未嚐不是一種福份。


    退出江湖,是的,他是應該退出江湖了。


    江湖中他算計人,人算計他,爾虞我詐,那種生活他已經厭了,他累了,也許在臥龍鎮平安客棧中接到任公子送來那封信時,他就已經決心退出江湖了。


    隻不過,就算已經決定退出江湖了,他還要先做一些事,有些人好象還欠著他,他並不是聖賢,忽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徹大悟,一心向善了。別人曾經如何對待過他,他也要回報的,就算現在退出江湖,也應該恩怨兩清吧?


    甲板上還有幾人,在這樣的旅途中,除了幾個賭錢的鏢師窩在船艙裏,其他人都在外麵透氣。時非我穿過艙房來到後麵甲板,那裏有兩人坐在船舷邊,見到時非我,一齊站了起來。


    這兩人是在成都搭便船的,想來是熟人,一位中年人,一位少年人,時非我衝兩人微微一笑,點點頭。


    那兩人同船幾日,也識得一眾鏢師,這時一齊道:“時鏢頭。”


    時非我微笑道:“聞得司空局主膝下有兩位公子,大的拜在少林門下,小的給北五省綠林盟主姚東照收為徒弟,這位司空兄弟肌肉結實,年紀輕輕的一雙手卻老繭叢生,想來是少林外家功夫練得不錯了,應該是司空大公子司空玄吧?”


    那兩人立刻變了臉色,那年輕人司空玄囁嚅道:“時鏢頭……”


    時非我臉上的笑容更加親切:“這幾日司空兄弟連睡覺的時候也不放鬆,想來那神龍令竟是在你身上了?”


    那兩個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那中年人忽然高聲叫起來:“瞿鏢頭,瞿鏢頭!”


    時非我臉色一寒,沉聲道:“你父親這支鏢許了我副總鏢頭一位,四平鏢局上下誰人不知?可是他竟這樣耍弄於人,讓我去保一支假鏢,做你的擋箭牌。嘿嘿,大丈夫在世上掙功名憑的是自己的本事功夫,司空局主讓我來走這支鏢,在下本是將這一身功夫賣給他了,哪知他竟這般輕看於我。嘿嘿,大丈夫可以讓人愛,讓人恨,卻不可以讓人騙,讓人憐!”


    司空玄吞吞吐吐道:“我父親,反正這支鏢……誰走還不都是一樣。”


    時非我冷冷一笑:“當然不同!你父親如何對我,那也怨不得我這樣待他。任公子號稱出手從不空回,神龍門與他有梁子,他看上了這神龍令,自然要將這一支鏢先查個清楚,恰巧他竟又是在下偶然識得的朋友,臥龍鎮接到他的信,在下那就早打定了翻臉的主意了。你說我為什麽要把那假神龍令送給他?”


    司空玄搖頭。


    時非我又是一聲冷笑:“因為任公子的規矩是出手例不空回,我倒不好讓他破例。可是他誌在這神龍令,可是為何又會拿了一假神龍令便走?”


    司空玄又是隻有搖頭。


    時非我獰笑著,聲音又冷又硬:“因為任公子知道我也跟神龍門有梁子。因為我跟他說我要親自來劫這支鏢,所以他就走了。”


    他這句話說完,欺身而近,“花語小解”中的“解衣式”使出,輕輕巧巧地探手在司空玄懷中取出一物,從從容容地放在自己懷中。那司空玄出其不意,他練的少林剛猛功夫,“羅漢神拳”倒是已有九分火候,可是遇上這纏身小巧的短打,一招之間竟已為時非我所趁,便在這時,那一幹鏢頭已奔了過來,瞿鏢頭當先大叫:“時兄弟,不可魯莽!”


    時非我冷冷地掃了眾人一眼,青凜凜的眸子裏竟無半點歡欣之意,輕輕淡淡地道一聲:“少陪。”縱身躍入蒼蒼江水之中,幾點細碎的水花,掩住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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