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時非我已經走在川西北荒涼陰霾的曠野上。


    慶典第二日他便與瞿鏢頭帶著幾個鏢師經漢中,過劍門,由棧道至成都府匯合了成都鏢局的趙鏢頭和羅鏢頭,換了身矮腿短、善走山道的川馬入藏區,一行近十人翻二郎山,蹉跎勞頓,苦困不堪地趕到打箭爐,跟候在那裏的人接上了頭。那神龍令封在一隻小盒中,用一把特製的鎖牢牢地鎖著,時非我小心地收在懷裏,帶著預先準備好的幾車藥材,也不休停,即便踏上了歸程。


    這時在江南,雖然已是深秋,隻怕還是有些草青柳綠,這裏卻是一片淒厲肅殺的冬景了!從玉門關外瀚海般的大沙漠穿行而過的白毛風乘高而下,任意地肆虐著這川西北高原上的一切,絳紅色的雲在廣袤的天穹上緩緩移動,沒有陽光的時候便有些凍雨漫漫靄靄灑落下來,太陽出來時,卻又曬得人頭疼皮焦眯縫起眼,初走這道的人,沒有不脫掉幾層皮的。一眾鏢師臉上塗著油膏,頭上戴著氈帽,這幾日臉也日曬風吹得黑紅幹裂,若再半袒著上身橫披藏袍,隻怕跟當地藏人模樣差不了多少。時非我大步地走在鏢隊最前麵,牛皮靴子踩揉在泥漿裏,稀粥樣渾淌流,旁邊一條皮條河因為是枯水季節,細線似地時續時斷,風吹得刀割似的疼,幾個鏢頭鏢師都早下了馬縮著頭走著,這樣腳也暖一些。


    道雖然難走,卻好在太平,這樣的天,這樣的道,連人煙也寥寥的,何況四平鏢局更與這川西北的地頭蛇“小藏王”王海川結盟,司空平又特意遞信請求照護,想來這一支暗鏢應該是沒有什麽事的。回程因為帶著貨,便避過二郎山,由新都橋走塔公,八美,翻越略為平緩的巴郎山,幾天緊走。這日一早就從日隆鎮出發翻山,山腳下是一派晴爽陽光,山頂也是陽光,卻是雪壓得蒼蒼茫茫的,映得陽光刺痛人眼,四野一片雪白,呼吸不暢,猶似胸口壓著大石,由向導引著悶頭緊走,眼見得過了這座山便算出了藏區,到成都府也不過五六天腳程了,一眾人心下也鼓上了勁,盼著早日到了地頭好輕鬆輕鬆。


    午後翻過巴郎山口,眼前豁然一空,站在埡口上前看後看,天高眼寬,心中暢然。下山的路輕快迅疾得多,下到半山時便遠遠見有兩騎逶迤而來,那趙鏢頭眼力甚佳,定眼一瞧之下,已歡聲道:“是劉鏢頭!”奔到近了一見,果然是成都分局的劉鏢頭帶著一名鏢師前來接應。那劉鏢頭是川人常見的矮瘦身材,也是川人慣常的精明能幹,這時見了鏢隊,也跳下馬來笑道:“時鏢頭,可把您們給等到了。李大哥還在前麵鎮上等呢。”那成都分局也不過十來位鏢頭,除了走鏢在外的,已有羅鏢頭、趙鏢頭跟著時非我入藏區,這時又派了這劉鏢頭與李鏢頭前來接應,想來為這一支鏢已是傾了全力,當下一行人加緊攢行,申牌時分便到了臥龍鎮上的安平客棧。


    那李鏢頭與一位麵色陰陰的年輕人早已等在那裏,眾人見過禮後,時非我才知道那年輕人便是“小藏王”王海川一名手下,他奉命暗中護著將四平鏢局這一行人送到此,過了臥龍鎮便不算王海川地盤了。那年輕人微笑道:“司空局主有托,幸不辱使命。此後路程,各位保重。”衝眾人一抱拳,招呼夥計禦車,瞿鏢頭趕緊在馬搭子中封了二十兩銀子送上,那年輕人也不推辭,帶著一幹夥計施施然而去。


    那李鏢頭看著年輕人的背景,忽然歎了一口氣,道:“這以後幾天,就隻有靠咱們自己了。”


    這一行人中,趙鏢頭與羅鏢頭雖然身在成都分局,竟也是第一次走這條道,更不用說從江南帶來的那幾位鏢師,此次委派聽命時非我來走這支鏢,這一路崎路險道下來,俱是困苦不堪,嘴上雖沒有說什麽,那滿心的不高興卻著著實實地寫在臉上,時非我看在眼裏,暗歎除了瞿鏢頭欠著自己人情,那是沒有二話,其餘的人隻怕都將這支鏢看做是專為自己一人請功的了——苗嶽與他大廳中一戰四平鏢局上下誰人不知?誰人又不知是為什麽?這一路走來,漸漸有些同途不同心的味道,時非我原來準備在這臥龍鎮上好好與眾人喝上幾杯,交心而談,這臥龍鎮雖是名鎮,卻不過是七八戶人家聚在這巴朗山腳,安平客棧也不過是三間木屋而已,新鮮肉菜是沒有的,正巧那劉鏢頭他們馬搭子裏還有一副豬下水,這十多日不沾豬肉,吃膩了鹹腥的酥油茶,想得緊,正要吩咐晚餐,卻聽得李鏢頭說話,不覺一楞,道:“李大哥,有什麽不對嗎?”


    李鏢頭打了個哈哈,道:“也沒什麽打緊的,反正時兄弟英雄了得,不過幾個毛賊罷了。”時非我雙眉一挑:“有人要打咱們主意?”李鏢頭道:“我在這裏等你,前麵放馬灘卻有幾位好朋友也在等你。”時非我冷哼一聲:“果然來了,是些什麽人物?”李鏢頭略一遲疑,望著眾人,緩緩道:“趙大侉子,唐十三。”時非我麵色一緊,卻不說話,李鏢頭又道:“據說還有任公子也來了。”


    時非我臉色立刻變了,變得說不出的難看,失聲道:“任公子?會稽任公子?專釣大魚任公子?”李鏢頭點頭,大廳中忽然一陣沉默,穿堂風從店中穿過,眾人隻覺得心中沒來由地一陣冰冷。


    時非我忽然哈哈一笑,道:“連任公子也聞著腥味了,咱們隻怕真算得上是條大魚!咱們這幾個人隻怕連一股人也招呼不下來,居然一來就是三股。”李鏢頭道:“來的倒怕還不止三股,隻不過別的人聽得這三人在這裏,有的自己退開了。又仗著王海川的麵子,要等著咱們出了臥龍鎮才動手。”時非我道:“原來如此。哈哈,隻怕也是這些人不願到藏區去受累,在這裏舒舒服服地等著咱們給他巴巴地送來不是正好。”


    他的麵色不知怎的又忽然變得平靜下來,語氣也輕鬆起來。他本就沒有想到過這一支鏢能夠平平安安的一直走到頭,有人來劫鏢那是預料中的事,趙大侉子是川中一霸,本是山西人,卻在川中瀘州府把持著鹽業買賣,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手麵豪闊,結交官府,手下能人眾多,不知為何來到這臥龍鎮苦寒之地謀這神龍令。那唐十三卻是威震江湖的四川唐門的嫡係弟子,唐門的事這些年一小半都由他出麵解決,身份隻怕比江湖中普通的幫派門主還要高一些。唐門的暗器那是不用說的,光是他那一手劍法,據說已不在“江湖五少”任何一人之下。隻不過這兩個雖然難以對付,卻還是比不上那任公子。江湖中這三十年來,名氣最大的俠盜,隻怕就要數這“專釣大魚”的任公子了,他也在江南“半湖一計二劍三刀四皓五奇六俠”中列名“五奇”,很少在江湖中露麵,不是極珍極貴的貨物絕對引不起他的興趣,可是他一旦出手,就絕對不會失風,想不到連這種前輩異人也來到了這裏。


    四平鏢局的招牌二十年來響得驚人,這般大張旗鼓地在道上等著劫鏢的,這些年來隻怕還是第一次,若是在中原江南,那是如魚得水左右逢源,自可約齊人手與對方鬥鬥。但這裏是川西邊外,鏢行中的行話是“生道兒”,人生地不熟,小藏王王海川送到這裏已是交割清楚,不能指望他再幫上一程,那也不合江湖規矩,敵人也是吃定了這一點才這般明目張膽地守在前路。時非我看著眾人神情畏縮,落落一笑,道:“瞿大哥,把我馬上那裝銀子的搭鏈取來。”


    入藏一路,除了打箭爐外俱沒有錢莊,銀票是沒有用的,近千兩現銀都鼓鼓地裹在包裏,時非我從瞿鏢頭手中接過來,解開散在桌子上,那偏西的陽光照進來,滿廳裏一片亮晃晃的銀光。眾人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時非我齜牙無聲一笑,朗聲道:“人道蜀途天塹,難於上青天,各位兄弟跟著我時非我入川受苦,兄弟我心中感激那是不用說的,這幾百兩銀子是司空局主許了給大家這一趟的賞錢,本準備……”


    正在那裏奮奮而言,忽見一位眉清目秀的僮子進了門來,也不招呼詢問,徑直向時非我而來。時非我一晃眼便已略略一驚:“啊,是你……”


    那童子露出討人喜歡的笑容,道:“啊,難得時鏢頭還記得我。我家主人有封書信要送給時鏢頭。”從懷中掏出遞上。


    時非我滿臉狐疑地看著這小僮,伸手接過拆開,掏出信紙展讀起來,那大廳中眾人也好奇地看著他二人,眼見時非我臉色青白變換不定,漸漸變得陰鬱起來,看完後慢慢地仔細疊好收入懷中,沉思了好半晌才緩緩道:“你這就回去回複你家主人,就說我都知道了,等會便去拜訪。”那僮子彎腰道:“好。”轉身而去。


    時非我目送那小僮離去,再轉眼看著這大廳眾人,這桌上雪亮的銀子,一窩粉皮單邊兒熒熒地泛著青氣,眼中忽然露出一絲淡淡的譏誚之色,淡淡道:“這些銀子本是司空局主許了你們的,你們就這分了吧。瞿大哥,你們且不要認為兄弟是想借這點小錢讓你們替我姓時的拚命,這種事有人做,可做這事的人不姓時。你們分了它。”輕輕低轉了頭一揮手,慢慢走到角落裏一張桌子坐下,顯得說不出的落寞與蕭索。


    那一幹鏢頭鏢師雲裏霧裏,早已是不知所措,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再看著低頭深思的時非我,麵麵相覷,那瞿鏢頭強笑道:“要分銀子,那也不急著這一時,等咱們回了江南再分不遲。”走過去將那滿桌的銀子包好,重新放回搭鏈中,招呼夥計道:“站著幹看什麽?沒見著客人是走了遠路的嗎?開飯開飯。”那一直呆愣著的夥計這時也才回過神來,答應著忙乎去了。


    瞿鏢頭走到時非我身邊坐下,安慰道:“趙大侉子這三人雖然不是好對付的,可是他們總不能不賣咱們四平鏢局幾分麵子吧!那任公子也是江南武林中人,就算有什麽打算,總有個商量的餘地,時兄弟你也不必這樣……”


    時非我抬起頭,拿眼橫著瞿鏢頭,陰森森地竟帶上了些寒意,直盯得瞿鏢頭心中發毛,顫聲道:“時兄弟,你……”


    時非我忽然仰天打了個哈哈,眼中刀芒收斂,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傷心與不屑,桌上重重一掌:“趙大侉子唐十九,專釣大魚任公子!好家夥,這些人倒還不在我姓時的眼中!天意從來高難問,何況我輩孤且直!”他忽然仰天長歎,顫音中透著滲人的淒涼無助,一屋子人看著他,又呆愣起來。


    時非我道:“拿酒來!他奶奶的,有涼菜也來幾個,瞿鏢頭,你陪我喝幾杯。”倏忽之間,他的臉色又變得輕鬆從容,平和淡定了。


    這一幹子人哪裏知道這頃刻之間他心中已轉了無數個心思,悲喜換了幾個反複,心中已下了決定!他們雖然不明白,卻還聽得懂他最後那幾句話,酒,立刻就送了上來,涼菜也有。時非我也不說話,他滿腹愁腸鬱結,這時放開了索性用酒去澆,隻不住與瞿鏢頭一遞一杯,默然而飲。


    慘白的日頭在高天上遠遠地掛著,這裏還是藏區那樣純淨的天空,這酒也還是藏區粗淡的青稞酒,可是這樣的天空隻怕是最後一次看到了,這樣的酒也隻怕是最後一次喝了,時非我慨然一聲歎,略覺已有七八分酒意,站起身,悠歎道:“自己作孽自己活……”也不理眾人驚詫莫名的眼光,搖搖晃晃的闖出客棧,一路悠歎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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