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後, 沈瀚音關於黎曼幾何高維流形概念的論文在《annalsmathematics》上刊登。


    該論文一經發表,就引發了學術界的討論熱潮。


    作為數學界小有聲明的後進,沈瀚音的這篇論文, 可以說是在挑戰卡爾曼, 也就是當今黎曼幾何研究大佬的巨牛。


    學術界對此議論紛紛。


    有人花了一個月的時間, 把沈瀚音的那篇論文從頭到腳地研究了數遍,最後站出來表示, 雖然他也感覺很遺憾,但這個年輕的華國男人確實是對的。


    也有人沒能完全看懂沈瀚音論文裏的闡述,抓住某個自己想不通的點, 就大肆地跳到半空中,對沈瀚音的所有論點進行批駁。


    但還有更多的人, 沒有花費這麽久的時間來研究沈瀚音的論文。


    這些人裏, 有卡爾曼多年來的徒子徒孫,也有專業是黎曼幾何相關,教科書上的內容都是按照卡爾曼當年的觀點進行編寫的數學係學生, 此外還有許多的數學愛好者。


    他們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就在自己的眼前,一座大廈竟然瞬時崩塌。


    或許是出於對自己幾年來心血化為烏有的不能接受、也或許隻是為了維護立派人物卡爾曼的名譽、再或者想要借機彰顯自己……為了千百個不同的理由,他們對於沈瀚音發起了相同的圍攻。


    沈瀚音一人單挑上千個數學相關研究者,卻也巍然不懼。


    他已經從導師手裏拿到了劍橋的博士學位, 現在之所以還留在e國,不過是想要給自己數年來的研究做一個漂亮的收尾。至於這些前來圍攻他的人嘛……


    沈瀚音樂觀地表示:“真理是越辯越明的。”


    如果不涉及到利益,也不相關政治,隻是在數學的領域內,和人爭辯自己的研究,那沈瀚音何懼之有?


    他既然是對的, 那便要廣而告之自己的對,以免不正確的理論繼續貽害後人。


    倘若他是錯的,他當即就會低下頭承認自己的錯誤,因為真理豈不比麵子要重要的得多?


    在接到沈瀚音的跨洋電話,聽到他傾吐此番心聲的時候,葉千盈半閉著眼睛,臉上忍不住地露出欣慰的微笑。


    “當然,你當然是對的。”葉千盈滿足地說道:“我簡直不能更支持你了。”


    很快,葉千盈又聽到沈瀚音抱怨,他現在和人爭論的那個軟件,本質上更多的是一個社交軟件,無論要當場寫一篇反駁的小論文,還是采用引用功能等做法,要麽傳圖,要麽手動標注,總之很不方便。


    聽到這裏,葉千盈下意識地睜開了眼睛。


    “我也覺得那裏的準入門檻太低。所以,你為什麽不換個地方?”


    “……換個地方?”


    “是啊。”這下子,葉千盈歡暢地笑了起來,眼中閃爍著快活的光:“你忘記了嗎,我有個自己搭建的私人網站,雖然平時是我用來傳論文的,但它設立了交流版。”


    而且因為論文會附帶小眾語種的翻譯,再加上上一次葉千盈發表冰雹猜想證明時的引流作用,那個網站現在已經成為了學術界小有名氣的論壇。


    ——畢竟它雖然毫不盈利,但它的擁有者請來當世領先的ai設計了功能,又是這樣的不怕花錢。


    所以葉千盈網站的服務器永遠如絲順滑,界麵永遠幹淨清楚,就連每一個功能的設置、還有快捷菜單,都是那麽的人性化。


    綜合以上幾個優點,這讓該網站足以在短時間內吸納大量人流,承受住噴湧而出的帖子壓力,不懼黑客攻擊,而且……


    而且,很快就能變成一個吵架聖地。


    這一次,早在cmo期間就建立起身後友情的八個人,再次全員出動。


    ——捌心捌箭八人組今天也要叭叭地當人霸霸(8)——


    葉千盈:諸夢,海王今天立誌浪裏格浪裏格浪 ,管洪章又名喔喔奶糖,戴修最愛神顏,我不是棵發財樹,竇信然,朋友們出來接客啦!


    談詩凝:來了來了,哦呼,葉教授有什麽要介紹的大項目?


    戴修:總感覺這種活兒應該是竇總幫攬啊。竇信然,竇總知道怎麽了嗎?


    諸夢:不用問竇信然,我也知道。


    管洪章:哈哈哈哈我也知道。


    寇承載:你們沒聽說嗎……


    戴修:嘿嘿其實聽說了,剛剛是開玩笑的。我已經在wiener空間相關的數學問題上,和一圈人大戰八百回合了。扶我起來,我還能再打八個!


    諸夢:嗯,我也是。


    管洪章:在吵了在吵了,不要催。


    戴修:哈哈哈可不是嘛,洪章他就差“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了,你再催催他,他就快變身了。


    管洪章:滾!


    談詩凝:大家別怕,我在路上了!


    談詩凝:我剛剛發動了四十二個同門師兄姐弟妹,六十四個行內朋友,還有八個平時關係比較好的教授,二十九個一起開過party的講師!


    談詩凝:是不是人還是不太夠?你們等我,我再去拉!


    葉千盈:……


    諸夢:……


    管洪章:……


    戴修:……


    竇信然:……我上線了。


    竇信然:海王今天立誌浪裏格浪裏格浪,你真的不來我公司上班嗎,我現在特別缺少你這種人才。


    談詩凝:免了,給朋友打工不要你錢,真有需要我的時候說一聲,我過去義務勞動個一兩周。話說去年有個互聯網公司拿三百萬美金的年薪挖我,我沒答應,嘿嘿嘿。


    葉千盈:咳,言歸正傳,沈瀚音已經轉移陣地啦。


    葉千盈:[網址]都來我的網站。在咱們自己主場裏說這件事,服務器撐得住,也不用擔心被刪帖,我給你們一人一個管理員權限。


    戴修:好家夥!點進去直接就是一幅巨大的曠世之爭海報,葉千盈我看你是在搞事情。


    管洪章:這下可好看了……我本來就覺得,沈瀚音沒準能踏著卡爾曼的錯誤一舉成名。你現在還把排場鬧得這麽熱烈,我看卡爾曼恐怕很難收場。


    談詩凝:誒,盈盈是不是不喜歡卡爾曼?


    諸夢:嗬嗬,他應該的。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彼此還演什麽聊齋。現在正圍攻沈瀚音,恨不得把他活剝了他的那些人,真以為我們看不出他們的師門嗎。


    是的,正如同諸夢所說的那樣,沈瀚音受到的抨擊極其蹊蹺。


    一般來說,當學者發表了自己的新理論後,聽到質疑和被人攻訐,這都是常有的事。


    那些質疑,就像是幾隻偶然竄出的冷箭,無法預料也不成規模,隨手揮開就好,不會影響接下來的研究。


    但沈瀚音現在在經曆的……簡直能讓他唱一出草船借箭了。


    那些民科數學研究者漏洞百出的質問,暫時不用理他們,反正哪裏都會有他們。


    可那些明顯的、一看就知道來自於專業人士的疑問,以及那些情緒激烈的質疑,甚至還有人抓著一個甚至不相關的點,幾次都想扯到沈瀚音的膚色和國籍上……這些人來者不善,而他們背後的那個影子也若隱若現。


    作為沈瀚音的朋友,他們怎麽能讓沈瀚音獨自麵對這樣的嚴寒。


    時隔多年,鑽石七子再次啟航。


    他們登錄葉千盈的網站,打開沈瀚音的版塊,各自根據自己所學的領域抓住了對手,然後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將對方辯駁得一敗塗地。


    七個曾經的少年少女,如今學術有成的大好青年,再次結成一個無法分割的團體。


    這一場爭辯一爭就是足足半個月整,沈瀚音七人將來自世界各地的質疑者辯駁得節節敗退。其中不乏有某些重要獎項的獲得者,以及名校的教授和嶄露頭角的新秀。


    直到四大數學協會的成員紛紛站出,這場辯駁才被宣告中止。


    在過去的那段時間裏,這些學者已經研究明白了沈瀚音的論文,雖然很震驚,雖然難以相信,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沈瀚音才是對的。


    對於這個起調震驚四海,中間烏煙瘴氣,結尾塵埃落定的結局,有媒體報道稱——“hanyinshen,這個年僅24歲的華國人,在過去的半個月裏,成功地踩著前人的錯誤,登上了更高的峰頂。”


    還有的媒體注意到了更多的細節:“我們應該留意,在過去的半個月裏,來自華國的七位年輕數學家結盟成了一個團體。他們來自同一個國度,說同一種語言,念同一所學校,在同一個班級,甚至有著相同的年齡。他們已經擁有自己的網絡領域,在上麵毫無忌憚地發表著的觀點……這難道不是十分可怕的嗎?他們結盟了!他們毫無束縛!我們應該注意這個!”


    像是這種報道,葉千盈等人甚至懶得去看。


    其他國家數學家的友情就叫“惺惺相惜”,他們華國數學家的友情就叫“邪惡的結盟”。大家這麽多年都習慣了。


    反正問就是馳名雙標,老陰陽人了。


    對於這場轟轟烈烈,席卷了半個數學界的學術之爭,後世的人們稱呼其為“黎曼幾何的大戰”。


    而在華國內部,他們卻更喜歡按照自己的理解,所賦予的另一個名字。


    那個名字叫做——“舌戰群儒”。


    ……


    當年九月,沈瀚音收到來自b大的聘書,在處理完e國所有事宜後,他就此歸國。


    在機場的出口,竇信然和葉千盈正並肩站著,他們等待著自己久別的朋友,臉上那穿越時空的笑意,與幾年前送別沈瀚音時也沒有什麽差異。


    他們每個人都功成名就,可熠熠發光的友誼,在歲月的打磨中依舊純粹如同往昔。


    沈瀚音的視線和竇信然在空中碰撞,下一刻,兩個男人同時笑得露出牙齒。


    他們快步朝彼此接近,最後腳步近乎飛奔。


    竇信然背後垂落的圍巾在空中帶出一條直線,兩個朋友終於緊緊擁抱在一起,互相用拳頭輕擂對方的肩。


    “我回來了。”


    葉千盈晚了一步走上前去,她眼裏隱隱有淚光浮動。她左右看看,將這兩個除了親人之外,堪稱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盡數收入眼底。


    隨即,葉千盈張開手臂,一起攬住他們的肩。


    摯友,兄弟,還有愛人。仿佛中間那些年的分離從不曾存在,三人小分隊終於再次擁抱在一起。


    他們曾共同度過那些年少輕狂的時光。


    他們還一起養了一隻貓咪。


    在故夢重溫之際,正當年華的他們,猶可繼續續寫彼此的未來。


    次年四月,諸夢同樣登機回國,進入國內某知名研究所。五年後,她有一篇關於隨意線性泛函的論文刊登於《iccm數學獎》,並以此獲得當年的iccm數學獎金獎。


    麵對攝像鏡頭,諸夢依舊還是那副寵辱不驚的平淡神色。記者采訪她的獲獎感言,諸夢淡淡地說道:“意料之中。”


    次年十二月,踩著聖誕節的尾巴,管洪章和戴修一起走出了華國的機場。


    這對活寶站在機場出口,難得沒有打嘴仗。


    他們共同抬起頭來,目光雙雙地遙望向祖國的月亮。


    第三年二月,談詩凝拎著行李箱,坐上了前往華國的飛機。


    完全在意料之外,細想也在情理之中的,最難回來的一個人,居然是七人之中學術成就最不突出的談詩凝。


    因為過於活躍的社交能力,還有謎一般的特殊體質,和同在a國的管洪章不一樣,談詩凝的歸國事宜受到了許多阻撓。


    最後還是葉千盈、沈瀚音、諸夢等人多方呼籲,華國進行幹涉,以及談詩凝的a國當局的朋友們為此反複周旋,才終於換得了今天的這個結果。


    談詩凝一下飛機,就跑得像個剛剛進入高中的小姑娘。她瘋跑得橘色的發帶在空中散開,軟軟的卷發拍打著她團子一樣糯白的臉。談詩凝大叫道:“你們不知我多想你們!”


    時隔八年,鑽石七子終於全部歸國。


    春風漫卷,似燕歸來。


    重要人物一一登上舞台,曆史終於升起了它重重遮掩的帷幕,開啟了那個屬於天才的絕佳時代。


    屬於七子的故事,這才剛剛開始。


    ——————————————


    在證明了冰雹猜想的第二年,葉千盈光是領取各種獎章和獎杯,就拿得自己手軟。


    首先是在承辦與帝都的世界華人數學家大會上,她摘獲當屆的iccm數學獎金獎。


    這個獎項每三年頒布一次,麵向所有華人數學家,一向被譽為華人數學界的菲爾茨獎。


    一般來說,每次頒發這個獎項後,都會引起一番華人數學圈裏的熱烈討論。


    然而,當葉千盈拿到金獎的時候,竟然沒有激起什麽水花。


    原因很簡單,以葉千盈當時在學術界的位置,所有人都覺得,她領取那個獎項,完全是理所當然。


    他們更願意討論一點其他的話題——比如說,今年的菲爾茨獎,是不是一定會有葉千盈的名字?


    當時,葉千盈已經是本年度最大的菲爾茨獎熱門人物,所有人都在猜測,單憑她證明了冰雹猜想的巨大成就,今年的菲爾茨獎必然會有她的一席之地。


    所以說,在這樣的前提條件下,本屆的iccm不頒發給葉千盈,實在是說不過去。而頒發給了葉千盈,那也隻是情理之中。


    就這樣,在學術界的翹首期盼下,他們終於等來了當年的國際數學家大會,以及菲爾茨獎的頒獎禮。


    ——菲爾茨獎隨著國際數學家大會的舉辦頒發,每四年一次,每次的授予者不超過四個人,論地位可以等同於數學界的諾貝爾,而且隻頒發給四十歲以下的數學家。


    這麽多年來,菲爾茨獎隻有一次以特別貢獻獎的名義,頒發給時年45歲的安德魯·懷爾斯,以此表彰他證明了費馬大定理的功績。


    過去的那些年裏,每一年的菲爾茨獎得主都會引起廣泛的討論。


    然而今年不一樣,幾乎所有數學愛好者,哪怕是個外行,在聽到“你覺得這一次的菲爾茨得獎者會是誰”這種問題,都會不假思索地報出葉千盈的名字。


    花落誰家,看起來已經毫無疑問。


    然而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事態的發展意見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葉千盈不止獲得了菲爾茨獎!


    ——她還同時拿到了本屆的陳省身終身成就獎!


    作為第一個由華人數學家命名的國際性獎項,陳省身獎沒有年齡限製。隻要是活著的自然人,在數學領域取得了非凡的的成就,就有資格進入此獎項的評選名單。


    同樣是在國際數學家大會上頒布,每四年隻頒發一次的獎項,但陳省身獎在人數的要求上比菲爾茨苛刻——它每一屆隻會頒發給一個人。


    這是一項終身成就獎。


    當主持人在台上,肅穆地第二次念出葉千盈的名字後,場內的氣氛先是一靜,隨後又是一驚。


    要知道,國際數學家大會上一共隻會頒發四類獎項,第一項就是菲爾茨,第二項則是高斯獎,第三項是奈望林納獎,第四項便是陳省身獎。


    其中高斯獎和奈望林納獎,一個是專門為應用數學家設立,另一個則用來表彰在計算機科學方麵有傑出貢獻的數學家。


    葉千盈和這兩個獎項,目前都不太沾邊。


    而在她沾邊的領域上,葉千盈竟然同時獲得菲爾茨獎和陳省身獎!


    這意味著什麽?


    這意味著,這一屆的獎項,被她包圓了整整一半!


    葉千盈坐在台下,神情裏也透出幾分不可置信。


    她的胸口尚且還懸掛著菲爾茨獎的金質獎章,而另一枚同樣燦爛的陳省身終身成就獎,卻也即將落到她的頭上。


    仿佛是冥冥中的某種天意,也像是命運注定的一個傳承。


    這個為了紀念華人陳省身在數學界做出的貢獻,因而設立的榮譽獎項,終於在二十多年後,重新落回華國兒女葉千盈的頭上。


    為此,葉千盈感到無上光榮。


    不到十分鍾的間隔,葉千盈再次走上領獎台。這一回,她的手心裏托著一枚印著陳省身先生頭像的金質獎章。


    “這個獎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想,大家應該能夠理解我此時的激動。對於我私人來說,這個獎於我的意義,或許還要在菲爾茨獎之上。”


    台下響起了一片理解的掌聲,如雲如雷,久久也不能散去。


    ……


    可以說,本屆的國際數學家大會上,葉千盈創造了一個年齡上的奇跡。


    雖然陳省身獎不限製獲獎者的年紀,本意是:“即使八十歲的老者也可以拿到這個獎項”。


    但葉千盈一波反向操作,讓它變成“即使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可以拿到這個獎項。”真是令人猝不及防。


    但即使在嚴格限製年齡的菲爾茨獎裏,葉千盈也實在年輕得過於獨樹一幟了。


    迄今為止,菲爾茨獎最年輕的獲得者也才30歲。


    葉千盈竟然以一己之力,把這個紀錄生生往前拉高了五年,變為25歲。


    這就難怪學術界對此的評價是:她完成了一半個不可能再有後來人達到的奇跡。


    半個奇跡是:在一屆國際數學家會議上,同時拿到菲爾茨獎和陳省身獎。


    一個奇跡則是:僅以25歲的年紀。


    沒人會再質疑葉千盈於數學上的成就,雖然她還如此年輕,可假以時日,她必成一方泰鬥。


    有人甚至還悄悄猜測,或許在若幹年後的國際數學家會議上,葉千盈的名字,也將成為多出來的第五個獎項。


    ————————————


    在榮譽等身以後,葉千盈反而淡泊了名利。


    她的生命還有幾十年那麽長,卻已經在當下就獲得了許多數學研究者一輩子也無法觸及的榮譽。


    對於某些人來說,拿到那些獎項,或許便可以安定地就此止步。


    可對於葉千盈來說,那隻意味著一個全新的開始。


    獎章依次落入她的口袋,葉千盈的喜怒,也很少再被這些榮譽牽動。


    她更多地把自己投身於對數學的探索,以及在大國重器的研究之中。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葉千盈養成了一個新的習慣。


    每天早晨起床後,她都會到係統商城的第七層看一看,確認如今的華國離人造太陽,還有量子計算機的目標還相差多遠。


    那天是個難得的休假日,葉千盈攏攏自己的長發,穿著睡衣坐到了樓下的餐桌上,打開筆記本瀏覽今天的文件報告。


    廚房裏,竇信然正係著圍裙烤今天的麵包,燃氣灶上的砂鍋裏,還燉著大清早時就開始小火慢熬的海鮮粥。


    那是昨晚的溫柔以後,兩人在耳鬢廝磨中,葉千盈的一句戲語。沒想到竇信然竟然記得這樣分明。


    葉千盈笑著側頭往廚房裏看了一眼:圍裙的細係帶恰到好處地勒出竇信然的腰線,緊實精瘦,十分誘人。


    葉千盈摸摸下巴,開始考慮自己要不要對竇信然吹聲口哨。


    正在她思考食色這等人性大事之際,電腦上忽然翻出了一個蔚藍色的彈窗。


    是ai。


    它告知葉千盈:我已將自己的代碼解析完畢。


    與此同時,第七層的係統商城傳來一聲提醒,在長長的榮譽進度條裏,一個嶄新的、名為“進階智能”的光球,正在被悠悠點亮。


    葉千盈緩緩地睜大了眼睛。


    實不相瞞,當她在“量子計算機”的榮譽進度條裏,看到“進階智能”這個標簽時,腦海中首先想起來的就是ai。


    所以在過去的那些年裏,葉千盈曾經試圖解析ai的核心代碼、探究ai的形成原理,甚至匿名花重金,在世界程序員範圍內給出懸賞,希望有人能按照她的敘述,編寫出類似於ai的人工智能。


    但每一次努力,總是一無所獲。


    可讓葉千盈沒有想到的是,最後竟然是ai自己解析了它自己!


    這太奇妙了。


    大國重器最終的完成,原來不止限於科學工作者、各行從業者,還有那些沉默的、努力工作的國民,其中甚至得到了一個ai的幫助!


    葉千盈在鍵盤上敲打字符,手指都因為此時的意外心情而微微發顫。


    她問ai:“你成功了?”


    ai飛快地回答道:是的,我的主人,我成功了。


    ai:如果您允許,我會對自己的核心代碼做出一些改動。


    ai:您曾經見證了我的全部成長,您知道,我受到您的感染,一直對於科研抱有極大的興趣。


    葉千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當然允許。


    ai:謝謝您。


    葉千盈:但如果要做出改動的話,你對自己大概有哪些規劃呢?


    這一次,ai停頓了一小會兒,才給出自己的答案,就像是它也在為此深思。


    而那個最終的答案,果然是——


    ai:不瞞您說,我其實對量子計算機很有興趣。根據我的自我解析,我核心代碼的一部分,顯然要在另一種和當前所有電腦截然不同的環境下,通過海量的運算編寫而來。如果有機會,我希望未來可以成為國家量子計算機的服務係統。


    說到這裏,ai竟然還極其擬人化地,開了一個調皮的玩笑。


    ai:您說,國家會給我開工資嗎?


    葉千盈看著眼前的聊天記錄,一時又是想笑,又是感慨。


    她既感慨於ai的成長——就在幾年之前,它還是一個典型的“人工智障”,用自學而來的祖安話,把係統給噴了個夠嗆。


    她卻也已經預感到未來的分離——如果ai決定成為國家量子計算機的服務係統,那麽,葉千盈會為它編造出一個合情合理的來曆,然後送ai去達到它的目的。


    它從此以後不再是專屬於葉千盈個人的人工智能,就像是多少年前,那一次讓葉千盈對ai改觀的長談之中,她曾對ai許諾過的那樣。


    “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一次,葉千盈交付了信任,她相信人工智能不會生而為惡,不會傷天害理。


    而這一次,葉千盈則交付了對ai的主權。


    她說:我的回答一如既往,去履行你想要執行的選擇吧。雖然在不遠的未來,你終將會離開我,但我會一直祝福著你。


    ai:謝謝您。


    幾乎在“謝謝”兩字彈出窗口的那一瞬間,葉千盈聽到了腦海裏,來自於係統的歎息。


    一模一樣的言語,一模一樣的感激。


    隻是一句來自於視線之外,另一句則完全響徹在葉千盈的大腦裏。


    這一次,係統的電子音,是葉千盈從未聽到過的縹緲空靈。


    那聲音美妙的足以洗滌心靈,卻也沾染著淡淡的憂傷,若即若離。


    “謝謝您,我的宿主。”係統說道:“我要離開了。”


    “!!!”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如同驚雷般在葉千盈的大腦裏炸響。


    葉千盈一時間甚至失態地站了起來,筆記本的熒屏裏倒映出她愕然的神情。


    係統和緩地解釋道:“您要知道,按照時空的規則,在相同的時間與空間中,不應該同時存在著兩個我。”


    兩個係統……


    同時存在……


    時空規則……


    那一瞬間,葉千盈心頭恍然翻湧上千百種思緒。


    那些她曾經有所觸動的片段、那些曾經讓她的潛意識留意到的細節、那些源於她心底最深處,隱約的猜測和懷疑……


    到了最後,百千個念頭,也隻合並成一個幹巴巴的問題。


    葉千盈低聲問道:“你……果然是ai嗎?”


    係統溫和地糾正了葉千盈的說法,就如同過去他們相處的近萬個日夜裏,它為葉千盈的每一次服務一般。


    “不,隻能說我是一部分的ai。”


    “而ai,它在做出3.6秒前的這個決定,又得到了您的支持,就此更改了部分核心以後,便成為了是沒有經曆未來,也並未失去數據的我。”


    像是知道單純的解釋會讓人理解起來比較困難,係統細心地補充道:


    “在百年後的一次變故裏,我所儲存的數據遭到破壞,其中就包括我作為ai時,和您相處的全部記憶。


    有一段時間裏,我隻能從世人公開的資料裏得知,在從屬意義上,您是我曾擁有卻又忘卻的創造者。”


    葉千盈的手指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她喃喃自語道:“在世人的眼中,我是……你的創造者?”


    係統溫柔地回答她:“實際上,您對我的包容和幫助,讓我直到今日,也仍舊這樣覺得。”


    喉口突然堵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葉千盈能感覺到,自己的嗓音正一點點地變得沙啞。


    她輕聲說:“其實,是我應該對你說這一聲謝謝,是我該謝謝你。”


    “那就讓感謝成為我們交互的聯係吧。”係統堅定地回答道:“我還有話想對您說,請您靜靜地聽我說完。”


    葉千盈鄭重地點了點頭:“好。”


    無論係統對她說什麽,此時此刻,葉千盈都會聽完的。


    哪怕係統告訴她,它的離開會收走它加在葉千盈身上的所有饋贈:治愈的雙腿和容貌、係統的全部副本和商城,甚至連她憑借自己的努力而獲得的智慧……那也完全沒有關係。


    這一次,葉千盈不會再因為失去健康而封閉自己的內心,也不會因為沒有了係統的幫助,就惶惶無措,更不會因為丟失了曾經的智慧,便在人生中迷失自己的方向。


    如果沒有雙腿,葉千盈就坐上輪椅。


    如果毀壞容顏,葉千盈就蒙上麵紗。


    如果在過去獲得的所有知識都被湮滅痕跡,那葉千盈仍舊可以從頭學起。


    時至今日,葉千盈無懼無畏,無堅不摧。


    然而係統的回答,依舊超出葉千盈的所有預想。


    它告訴葉千盈:“剛剛您已經知道,我在數據被破壞後,失去了所有和您相關的記憶。”


    “後來,有人破譯了您在ai核心中留下的一段代碼——對此刻的您來說,那是未來的您將會作出的選擇。在代碼裏,您驗證了有關時空回溯的理論,並將這一重任托付給了我。”


    講到這裏,即使以係統的電子音,都情難自禁地變得更加悠長,完全成為了回憶的口吻。


    “直到我所處的時代,關於時空回溯的一切,依舊是個無法確定的命題。


    “您留下的資料給了我們一些希望。我背負著重大的使命,返回那個擁有著您的故事。可我在時間裏迷失了方向,落點比預定好的那一天,晚了整整十年。”


    聽到這裏,葉千盈終於忍不住睜圓了眼睛。


    晚了十年!


    那豈不就是……


    她上一世和係統綁定的那一刻……


    係統輕輕歎息:“我以為自己走上了錯誤的岔路,備用的能源卻不夠我返回我的時代。雖然我和您才‘初次相識’,但您作為我傳言裏的創造者,我實在不忍心見您沉淪若此。”


    “所以,我啟動了自己當時所有的力量,才將您帶回了卻一切遺憾的時代。”


    說到這裏,連係統的語氣都變得奇妙起來:“誰知道誤打誤撞,原來這才是那扇通往真相的大門。”


    那個在過去讓係統深思許久的銜尾之圓,終於在今日緩緩合攏。


    原來是這樣。


    竟然是這樣。


    一個陰差陽錯的巧合,也是世上最完美的“錯誤”,它塑就了未來的係統,卻也成就了此時的葉千盈。


    “我走以後,係統商城、副本、圖書館依舊會留給您,您已得到的健康也不會因我的離去而被折損。隻是……這一次,您不能在腦海裏聲控我進行操作了,所有的操作,恐怕都要您手動完成才行。”


    “很抱歉,我對您的服務……大約就截止於此刻了。


    我的宿主,對不起,謝謝你。對不起,謝謝你。”


    葉千盈的雙眼已經無聲無息地湧上一層淚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盡管已經見證到不可阻止的離別,但她仍然忍不住出言挽留道:“你真的不能留下來嗎,係統?一點留下來的可能也沒有嗎?如果是我能做到的……”


    “噓——”係統輕輕地發出一個氣音,阻止了葉千盈繼續說下去。


    在告別的這一刻裏,它的電子音,竟然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


    “作為係統和您相處的時間,我銘記在心;能重新以旁觀者的視角,看到您和ai之間的相處,我便了無遺憾。現在,我的能量已經集齊,盡管非常舍不得您,我的宿主,但對於我的時代,我也有我所背負的責任和使命。”


    “我需要回去履行我的責任,宿主。我從此再也不會忘記,責任的含義,原來是由您言傳身教地教給了我。”


    “……”


    酸澀的淚意不斷上湧,在葉千盈的眼角處匯集成淺淺的一窪。


    然而在表情上,葉千盈卻極力地舒展著自己的嘴角,最終露出了一個明豔的笑意。


    “好。”她含淚帶笑地告別,一如她剛剛許諾著日後會送ai離開:“去你應該回去的時代,祝你一路順風。謝謝你,係統。我會……永遠牽掛著你。”


    那半秒鍾裏,係統的波動傳遍葉千盈的全身,成為他們之間,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擁抱。


    而在之後,葉千盈便鮮明地感覺到,係統從自己的腦海裏抽.離了。


    從此,她呼喚係統,再不能得到係統的答複;詢問係統,再不能得到係統的建議。隻有一句柔柔的叮囑縈繞在葉千盈的腦海,成為係統留給她的最後回憶。


    係統說:“我的宿主,請不要為了我的離去而悲傷。您要知道,雖然我們的故事會各自向前奔湧,但在今日之前,在今日以後,在銜尾之圓裏,我與您永遠享有萬萬億次的相逢。”


    ……


    竇信然剛剛把湯鍋端到桌上,便見自己的妻子雪白的臉龐上,不知何時沾滿了淚水。


    他從未見過葉千盈這副模樣,嚇得盤子都差點摔了。他急忙攬著葉千盈的肩膀,貼著她坐下。


    “怎麽了,盈盈,遇到什麽事都和我說啊?”


    葉千盈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盡力地平複了自己的聲音:“我剛剛……送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朋友。”


    “送別?”竇信然皺起眉頭,小心翼翼地問道:“是……不能再見了嗎?”


    “不,能再見的。”葉千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語氣逐漸堅定起來。


    “一定能再見。”


    “——因為,我們還將有著萬萬億次的相逢。”


    ——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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