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一片寂靜, 冷風掠過殷雪灼漆黑的袍角, 將他披散的長發吹得紛飛亂舞。


    他眼神陰沉, 玉白的容顏在月色之下愈顯冰涼, 一步一步地靠近那群人, 所經過之處,隻有人慘叫著灰飛煙滅。


    孔瑜趴在地上,捂著胸口, 眼神萬分驚駭地望著殷雪灼。


    這是個暴戾的瘋子。


    同在昆寧派長大, 孔瑜對這個魔頭實在是太熟悉了。


    從前明樞真人擔任掌門之時, 孔瑜就曾經對這個魔頭動過手,也是眼睜睜地看著他是如何一點一點墮落的,從被關進煉淵到徹底墮落為魔, 每一個過程都曆曆在目。


    也正是因為太了解這個魔頭, 孔瑜非常怕他, 比誰都懂他骨子裏的瘋狂殘忍。


    也深深地明白,殷雪灼也絕對不會放過他。


    所以此刻, 孔瑜望著殷雪灼的眼神非常驚駭,仿佛望著地底下爬出來的厲鬼, 臉色嚇得泛青, 全然沒了之前的囂張。


    殷雪灼為什麽會突然出現?


    這個魔頭……為什麽會和季煙在一起?他不是被韶白打傷失蹤了嗎?為什麽會在這裏?


    殷雪灼一步步靠近, 周圍隻要敢逃的人,皆化為了灰燼,隻有少許被嚇得徹底不敢動的人癱軟在地,連大氣都不敢出。


    孔瑜慢慢往邊上挪動, 瞳孔縮小,身子不自然地痙攣著,直到殷雪灼又一抬腳,孔瑜像斷了線的風箏飛了出去,再次嘔出一口血,殷雪灼廣袖一揮,孔瑜再次飛了起來,砸進了馬廄裏,濺起一地煙塵。


    他像個皮球,被殷雪灼砸來砸去,骨頭砸碎的聲音清晰可聞,季煙都不忍心再看了。


    殷雪灼的骨子裏是狠戾殘暴的,睚眥必報,一旦動手,是把人往死裏玩,論簡單粗暴的手段,能趕得上他的屈指可數。


    孔瑜摔倒在地,後頸被殷雪灼一腳踩住,他悶哼一聲,臉貼著地麵,甚至能聽到骨頭發出的清脆折響,痛得快失去意識。


    殷雪灼一腳踩著地上人的脖子,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語氣涼涼的:“別來無恙啊,孔瑜。”


    最後兩個字,幾乎是一字一頓,透著一股陰森冷意,冰涼透骨。


    孔瑜恐懼更甚,脖子上劇痛讓他難以喘氣,兩隻手徒勞地在地上摳撓,抓了滿手泥土。


    季煙愣了一下,沒想到殷雪灼和他居然也是老熟人了。


    不過想想也對,殷雪灼其實是在昆寧派長大的,不可能沒見過孔瑜,煉淵就是昆寧派的禁地,當年殷妙柔將殷雪灼囚禁在那裏,以孔瑜的地位,估計他當時也是在場的。


    季煙原本還想與他結盟,但一想起這人傷害過殷雪灼,也冷了臉。


    她想在一邊靜靜看著,卻又擔心殷雪灼回憶過去,再次失控,想了想,還是走過去拉了他的袖子一下,“灼灼,我們先問清楚現在的情況吧。”


    殷雪灼倏然扭頭,冰冷的眼神刺得她也打了一個寒戰。


    直至他在她的凝視之下,眼中猩紅消去,戾氣彌散,無風自動的袍角耷拉下來,整個人變得安靜了許多,這才收回腳,把人讓給了她。


    季煙鬆了一口氣,差一點兒這人又要失控了。


    殷雪灼脾氣暴躁,像一隻好鬥凶狠的獅子,時時刻刻都得注意著順毛,否則他一旦凶起來,她總覺得他要發瘋,連帶著將她一起捏死。


    季煙有些頭疼,低頭看著已經丟了半條命的孔瑜,他脖子後的腳印泛著青紫黑氣,觸目驚心。


    看得她眼皮直跳。


    她也想起了相似的經曆。


    殷雪灼很喜歡踩人脖子,當初他也是這樣對她的,從前的他,在她的眼裏也是如此可怕,後來也不知怎麽的,才慢慢地和他相處得越來越融洽。


    不知道為什麽,季煙的心情有點複雜,從前她不是這樣的,可如今和他互相喜歡了,心態自是大不一樣了,想起從前被他欺負的時候,就莫名覺得委屈,說不上來的心裏泛酸……她幽幽地瞥了殷雪灼一眼。


    瞥完之後,才調整情緒,低頭問孔瑜道:“你為何打著殷雪灼的幌子做這一切?你到底想幹什麽?盜挽秋劍又是為了什麽?”


    孔瑜捂著喉嚨,張了張嘴,喉嚨疼得根本說不出話來,殷雪灼抬手一點,他這才喘過了氣來。


    鬼門關裏走一遭,孔瑜如今也徹底沒了脾氣,逢問必答,隻求苟得一命。


    “我奪挽秋劍,自然是為了削弱韶白的實力,他若手持挽秋劍,必實力大增,一定能將殷妙柔救回來。”他艱難地喘著氣,眼中閃過一絲恨意,啞聲道:“掌門之位本該是屬於我的!她當年早就離開了昆寧派,若不是身後有季雲清那群人,她又豈能將我取而代之!”


    又是一個被女主光環無情打壓的苦逼反派啊。


    最後一句話,季煙還挺認同的,不過她現在的重點隻有一個,“所以?你用什麽方法不好,甩鍋給無關人士,是不是太卑鄙了點兒?你真以為我們不知道呢?”


    孔瑜唇色蒼白,垂目道:“……我要引開韶白和韶辛,若不以魔域為幌子,便容易讓他們懷疑,一旦深入追查,我便容易暴露。”


    到底在明麵上,他還是那個心係天下、一心要救回殷妙柔的“大師兄”,為了不讓人聯想到他的身上來,自然要選殷雪灼這個背鍋俠。


    季煙嘖嘖道:“好個正道,自詡光明磊落,手段又比魔族光彩多少?”


    “光明磊落?”孔瑜嗤笑,一臉無謂,“光明磊落的後果,就是被一個女人踩在頭上,我為什麽要光明正大?隨你怎麽說,我隻要拿回原本屬於我的東西。”


    孔瑜說話的聲音很小,即使沒了壓製,也趴在地上沒有起來——殷雪灼站在他旁邊,宛若泰山壓頂,讓他心有餘悸,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雖然慫,但他是真的很坦然。


    季煙居然啞口無言,“你還真是卑鄙得明明白白。”


    不過她也沒好的了哪裏去,現在誰還不是個反派呢?季煙瞅了一眼一邊站著的殷雪灼,他垂著眼睛,睫毛在月光下,宛若蟬翼一樣微微扇動,側臉冰涼,微微凝起的眉心,卻透出了七分強自壓抑的暴躁。


    就像是一根緊繃的弦,好像馬上就要斷了。


    季煙心口一跳,連忙又問孔瑜,“現在韶辛和韶白在何處?現在到底什麽情況?”


    孔瑜一想起韶白,麵上便閃過一絲不豫之色,不甘道:“這對兄弟本來中了我的計策,韶辛修為尚淺,我的木頭傀儡將他引走,這對兄弟心魔不小,現在估計還被困在幻境之中,但我沒想到……韶白居然留有後手,他在挽秋劍上施了法咒,即使自己被困在幻境之中,隻要有人動挽秋劍,他就會立刻察覺到不對,破夢而出。”


    “如今我與他們僵持著,他們一時半會出不來,我也動不了挽秋劍。”


    這樣啊。


    挽秋劍,挽秋劍。


    這把劍是真的厲害,也確實棘手,若不是因為韶白有這把劍,殷雪灼又何須這樣躲躲藏藏?


    季煙沉吟著,身邊的殷雪灼忽然消散成一縷黑霧,又驟然出現在孔瑜身邊,鋒利的指甲抵著他的喉嚨,黑沉的眸子陰鷙無比,“韶白在哪?”


    ……不是吧。


    季煙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剛想阻止,孔瑜卻也想起來殷雪灼和挽秋劍是什麽關係,便扯動唇角,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來。


    “韶白和挽秋劍,就在城郊的小樹林裏,困在那處,無人靠近。”


    殷雪灼站起身,指尖蹭地躥出一縷幽藍的火焰,點入孔瑜的心口,在孔瑜的慘叫聲中化為一陣濃鬱的黑氣,裹著季煙飛快地掠向郊外樹林。


    衝出六華城的結界,城郊遍地荒蕪,雜草叢生,滿月被烏雲遮蔽,冷風嗚咽著穿梭在林間,陰冷駭然。


    結界外有無數妖魔出沒,卻在殷雪灼逼近的強大氣息之下飛快退散,季煙隻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卻什麽也看不到。


    她在努力掙紮。


    殷雪灼飛得很快,把懷裏瘋狂撲騰的小姑娘死死地按在懷裏,她努力抓著他胸口的衣裳,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整張小臉埋在他的胸口,隻能發出細碎的嗚咽聲,“你給我停下來!快停下來,你別過去——”


    他真的不能過去。


    他重傷未愈,即使是全盛時期,對上過擁有挽秋劍的韶白也是九死一生,他明明傷還沒好,幹嘛還要過去摻和這事。


    這簡直、這簡直是瘋了……


    他能不能冷靜點啊!


    季煙都要急哭了,隻能抓著他的衣裳,把他胸口的衣裳抓得淩亂無比,把他的長發也撓亂了,殷雪灼擔心掉下去,單手握著她的胳膊,往上一拉,她卻摟緊他的脖子,一時來了氣,一口狠狠咬在他的脖子上。


    鈍鈍的牙咬不開皮肉,隻刻下了深深的牙印,他感覺到頸間一陣溫熱濕滑,每次傷的是他,疼哭的卻都是她。


    屬於她的甜膩馨香包裹著他。


    就像是一種奇怪的鎮定劑,溫熱的觸感就在懷裏,抑製一切暗中滋長的狂躁因子,他有無數次按捺不住暴躁難耐,好幾次手伸到了她的後衣領子上,又立刻轉為溫柔的擁抱。


    殷雪灼一僵,身影驟然停了下來。


    “挽秋劍,總要奪回來。”他就這樣抱著她,站在這片荒涼的黑暗中,羽睫扇動,忽然一抿薄唇,向她解釋:“挽秋劍和別的東西不一樣,它是我的命脈,如果不奪回來,我會一直被他壓製,會弱小不堪,被人掌控在手裏。”


    正如從前,明樞真人是怎樣屢屢逼他走火入魔,又是怎樣以挽秋劍之力強行將他鎮壓。


    那種被掌控的感覺,就像是野獸被關在籠子裏,被逼著學狗一樣溫順,即使將爪牙磨平,將牙齒咬得鮮血淋漓,撞得遍體鱗傷,也翻不出那逼仄的、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


    弱小,無助,被壓抑到了極致的瘋狂,卻宣泄不出來。


    那種感覺難以忍受,甚至是想一想,就要發瘋。


    所以一把挽秋劍,足以調動他深入骨髓的陰影,被撼動的是他成魔之後努力維持的驕傲,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弱小。


    他討厭那種感覺,如今既然有了機會,為什麽不能想辦法取回來?!


    季煙心裏一緊,呆呆地望著他。


    她有些慌,像是要急哭了:“可、可是,從長計議不行嗎……”


    她近來總是這樣,一急就會想哭,短短幾日哭的,比她之前幾個月哭的還要多。


    不知怎的,殷雪灼腦海中忽然掠過那一日,她躺在山洞裏,一身是血的樣子。


    他的態度忽然軟了些,眼前季煙的影子晃動,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


    季煙、複仇、殷妙柔、挽秋劍……全部糅合了起來,原本清晰的東西,刹那間成了被揉亂的毛線團,徹徹底底,一團亂麻。


    他站在黑暗中,五官的輪廓深晦黯淡,臉上的神態飄忽了些,像是迷路的小幼崽,瞬間蔫了起來,透著些許茫然。


    “不能從長計議。”他說,在她徹底失落之前,又補了一句:“……也可以不打。”


    可以不打。


    他還是想去看看。


    季煙睜大眼睛瞪著他,許久,委屈地吸吸鼻子,像是有點兒委屈無奈。


    “不要打。”她努力踮起腳尖,用手夠了夠他毛茸茸的發頂,像摸小動物的頭。


    “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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