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素衣正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發呆,顧夫人的轎子停在門口,她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


    她將手上纏繞的蠶絲盡數剝下來,畢恭畢敬的跟顧夫人行禮。


    顧夫人微微頷首,道:“進屋去吧,我有些話要單獨跟你說。”


    上一次顧夫人來,是要讓她去給顧韶做妾的,她沒有答應,雖然最後她為了顏麵鬧得不怎麽愉快,但總歸顧夫人是長輩,她也沒有怠慢。


    兩人進了屋,屋子裏反而比外麵還要冷。


    顧夫人剛想將披風脫下來,又凍得穿上了,她皺眉,“這麽冷的天,怎麽也不生火?”


    喬素衣怔了怔,低聲道:“抱歉,我忘了。”


    她說著便要去生火,顧夫人道:“無妨,你過來,我跟你說說話。”


    喬素衣坐到她身邊去,靜靜的看著她,麵上沒有什麽表情的。


    夫人歎氣,“我家韶兒病了,這事你知道嗎?”


    病了?


    喬素衣的眸子頓時瞪大了幾分,神情也緊張了起來,可片刻她又覺得這並不是自己應該管的事情,便繼續垂下眸子,搖了搖頭。


    見她的反應,顧夫人便能夠輕而易舉猜出,這姑娘對顧韶也並非是無情的。


    夫人道:“我看得出你心裏有韶兒,韶兒心裏也有你,你怎麽就這麽固執,不肯為妾?”


    喬素衣苦笑了下,道:“夫人你活的高興嗎?”


    這一句話把顧夫人問得腦袋發懵。


    她又道:“每當顧丞相去別的女子房裏的時候,或者和別的女子站在一起的時候,你會因為他的快樂而感到快樂嗎?還是說,你覺得痛苦,你恨那些女人,是她們搶走了你的丈夫?”


    顧夫人被她問到了痛楚,天底下有哪個女人是大方的可以和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自然是沒有的,若是有,那一定對自己的丈夫沒有任何喜愛。


    顧夫人歎了口氣,道:“你知道嗎,我跟你這麽大的時候,也跟你有一樣的想法,我想著要是有一個人能娶了我,一輩子隻對我一個人好。可事實上,很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男人的愛和女人不同,他們愛一個人的時候是轟轟烈烈的,就像韶兒現在對你這樣,尋死覓活。可他們的愛卻不是長久的,或許今日愛你,或許明日,或許愛你一月,或許一年。可總歸是有個期限的,哪怕是他現在隻娶了你,日後他也會愛上別人的。”


    喬素衣不可否認,是有這樣的人的。


    可這樣的人不是她要的。


    “可這不公平。”


    顧夫人搖頭,“這天底下原本就沒有什麽是絕對公平的,就像女人為何不能做皇帝,為何不能為官,為何不能三夫六寵?”


    喬素衣道:“但我不接受不公平,若他愛我就隻能有我一人,若是他日他愛上別人了,我也不會留在他身邊。於我而言,這是我僅能做到的公平。”


    大抵顧夫人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和喬素衣這般對她說話的人,也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


    可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她對這個喬素衣有一點敬佩。


    或許是同為女人,她也羨慕喬素衣這樣的勇氣。


    兩人無法說服彼此,顧夫人便道:“顧韶他病了,快死了。”


    喬素衣怔怔地看著她,但那雙顫抖的眸子,和緊緊捏在一起的雙手出賣了主人的恐懼。


    顧夫人:“他是因為你才病的,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大夫說他活不過一個月。”


    喬素衣騰地一聲站起身來,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險些被身後的小凳子絆倒。


    她搖搖晃晃的站穩了身子,搖著頭,道:“不可能的,他……他明明……”


    他明明還很好。


    不是的,他並不好。


    喬素衣想起了顧韶最後一次來的時候,已經精神恍惚,臉色蒼白,像是病重的人。


    從那時候開始,他的身體就已經不好了嗎?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顧夫人看出了她的擔心,道:“如今他隻剩下一個月,你還是不肯嫁給他嗎?他已經命不久矣,你還在意那些名分?”


    喬素衣第一次有了妥協的想法。


    是啊,他已經快死了,她究竟在計較些什麽?


    她吸了吸鼻子,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兒,“我想嫁給他,一日也好。”


    顧夫人等的就是這一句話,她繼續追問道:“哪怕是做妾?”


    喬素衣眼眶裏的淚水已經滑了下來,一滴一滴的砸落在地上,帶著淒婉的絕望。


    “哪怕是做妾!”她說的很堅決。


    這是顧夫人要的結果。


    她也站起身來,拉住喬素衣的手,道:“好孩子,好孩子,我這便回去準備,韶兒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明日……明日便來迎娶。隻是這妾室的禮數,不宜太過張揚,你能明白嗎?”


    喬素衣根本不在乎那些,她隻想現在看到顧韶,想跟他在一起,哪怕是一時半刻。


    “那些都無所謂,我想現在就嫁給他,就現在!”


    顧夫人愣了愣,道:“這……好罷!”


    沒有大紅的嫁衣,沒有來往的賓客,甚至沒有拜堂的夫君。


    喬素衣跟一隻代替顧韶的公雞拜了堂,便匆匆的送去了顧韶的屋裏。


    時隔許久,她再次見到顧韶,那人已經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了。


    他靜靜的躺在那裏,像是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好像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氣。


    喬素衣坐在床榻邊,從被子裏拉出他的手。


    少年的臉上長了些許胡茬,卻遮擋不住那張消瘦的臉頰。


    還有他的手,原本就是纖細修長的,此時此刻卻好像隻剩下了骨節一般。


    “顧韶,你不是想讓我嫁給你嗎,我現在嫁給你了,你睜開眼睛看一看我!”


    她的視線已經模糊了起來,拉著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臉頰上。


    給那具冰冷的身體,一點點暖意。


    少年似乎聽到了她的話,手指動了動。


    喬素衣怔怔地看著他,繼續說道:“你不看我嗎?不想娶我了嗎?那我也不嫁給你了,顧韶,你聽到了嗎?”


    她作勢小心翼翼地放下顧韶的手,那人卻緊緊的握住了她。


    少年的眸子艱難的睜開,那雙原本格外豔麗的桃花眼,此時此刻卻因為憔悴而變得有些可憐。


    而下一秒,那雙眼睛裏已經含滿了淚水,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可是說不出話。


    這樣的場景,就好像當初他受傷疼的說不出話的時候,躺在喬素衣的家裏,靜靜的望著她。


    可不同的是,那時候的她對他總是淡淡的一張臉,而此刻,確實含著淚的,心疼的模樣。


    喬素衣隨手抹了一把眼淚,道:“顧韶,你贏了,我嫁給你了,我以後都是你的了。”


    雖然說著以後,可或許也沒什麽以後了。


    他也活不了多久,她能陪伴的也就更少了。


    少年艱難的抬了抬手,想給她擦眼淚,可是手臂根本無法抬起來,抬到了一半又直挺挺的落了下來。


    嫁給了顧韶,喬素衣是心甘情願的。


    成婚之後,她每日都盡心盡力的照顧著顧韶,什麽都不假人手。


    說來也怪,成婚那日,顧韶一副要死了的模樣。


    可在喬素衣的照料下,他竟奇跡般的好了起來。


    一個月後,顧韶非但沒有如顧夫人所言那般死去,反而越發精神了。


    難為了喬素衣還一心以為他要死了,打算隨了他一同去的。


    顧韶有力氣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喬素衣攔腰抱到臥榻上,緊緊的把她抱在懷裏,臉麵埋在她的頸窩裏。


    他帶著嗚咽的尾音,輕飄飄的說:“你怎麽這麽狠心?”


    喬素衣握著他的手,“我狠心嗎?你都快死了,我還是嫁給你,你還覺得我狠心?”


    少年嗯了一聲,“你可憐我?”


    “我喜歡你。”


    在喬素衣看不到的頸窩裏,少年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


    他低聲道:“我也喜歡你,你終於是我的了。”


    喬素衣緩緩轉過身來,看著他的臉,輕輕的在他唇邊印下一吻,“嗯,我是你的了。”


    少年頓時紅了臉,一雙桃花眼顫顫的,帶著些許羞澀和可憐。


    “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嗯,一輩子。”


    一開始,喬素衣以為顧韶所說的一輩子是遙不可及的,因為他們沒有一輩子可以相處。


    但漸漸的,隨著顧韶的身體好轉,她開始抱有一絲希望,或許真的可以一輩子在一起。


    直到一個月後,她聽說了丞相府要給顧韶娶妻的事情。


    那日,喬素衣打扮的很漂亮,她和顧韶說好了要去郊外遊玩的。


    正要出門的時候,聽到幾個小廝在議論。


    “少爺真的要去郭姑娘了?”


    “那可不,已經定下成婚的日子了,就下個月,為了湊上這一個黃道吉日,很不容易。”


    “喬夫人呢?”


    “那不過是個妾室罷了。”


    喬素衣聽到這些話的時候,頭腦一陣發懵。


    她想起了當初嫁給顧韶之前,顧夫人跟她說過的話。


    那時候,她隻是說顧韶沒有幾日可活。


    喬素衣是不想留下遺憾,才這麽急匆匆地嫁給了顧韶。


    可如今,顧韶的身子好起來了,她竟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好起來之後,還是會娶妻的。


    一股子寒意,漸漸爬上喬素衣的後背,她不禁打了個冷戰。


    突然,少年推門進來,“素衣,你準備好了沒啊,我特地叫人去牽了馬過來,我今日帶著你騎馬出去。”


    顧韶臉上掛著明豔的笑容,那張漂亮的臉映襯著這樣的笑容,更加光彩照人。


    喬素衣看著他的臉,想要問的話,卻突然說不出口了。


    或許,他還不知情的。


    喬素衣勾了勾唇,強忍著心裏的疑惑,道:“嗯,好,我還從來沒騎過馬的。”


    顧韶笑嘻嘻的點了點鼻子,拉起喬素衣的手,便跑出去。


    一匹棗紅棕色的馬正被小廝牽著,停在門口。


    顧韶的動作幹脆利落,一躍而上。


    他伸出手來,“把手給我。”


    喬素衣握住他的手,那人稍稍用力,她便整個人被顧韶拉上馬去。


    她一直以為顧韶是那種嬌嬌弱弱的形象,卻沒想到他的力氣也挺大的,倒是有些驚訝。


    他問:“你怎麽這麽看著我,看前麵。”


    喬素衣這才意識到自己正扭著頭,直勾勾的盯著他的臉。


    她尷尬的清了清嗓子,坐正了身子。


    顧韶低聲在她耳邊說:“我知道我長得好看,你喜歡看,我們關起門來,你想怎麽看都行,甚至想怎麽樣都行。這裏還有人呢,你不害臊,我還害臊呢。”


    喬素衣被他逗笑了,說了聲好。


    少年駕著馬前行,一路往山間去。


    喬素衣第一次坐在馬背上,難免有些害怕,雙手緊緊的握著顧韶拉著韁繩的手,後背也依靠著他。


    進了山林,顧韶的馬放慢了些。


    他想起當初自己騎馬掉進坑裏的事情,如今馬背上可不止他一個人,自然要更加小心些才是。


    馬兒慢悠悠地往前走,顧韶便從背後抱著她,沉沉的在她耳邊說話。


    “我很久以前就想跟你一起騎馬到處走走了,讓你見識見識,我也不是一無是處的。”


    她從未覺得他一無是處。


    喬素衣回頭望他一眼,那人睫毛垂下來,道:“你這麽看著我,我忍不住想親你。”


    顧韶是個說到做到的,他垂下頭來,親吻她。


    喬素衣的心裏頓時如同一根繩子,打了好幾個結兒,怎麽也扯不開了。


    她想問問顧韶,是不是真的要娶妻。


    可她也很清楚,這樣的氛圍下,這種話題定然是破壞氣氛的。


    晌午,顧韶扶著喬素衣下馬,他將馬拴在一棵樹上,陪著喬素衣在小溪旁散步。


    那一汪小溪,清澈見底,甚至能看清幾條小魚來來往往的遊著。


    喬素衣蹲下身來,手指點了一下那毫無波瀾的水麵,頓時驚起了一層一層的漣漪。


    原本在水下停留的魚兒,也紛紛四散開來。


    顧韶蹲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


    “這水太冷了,你別玩了,要是感染了風寒怎麽辦?”


    喬素衣回眸看著他,道:“顧韶,我要是有一天不在你身邊了,你會不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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