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時分。


    程靠在臥室床頭打了個盹兒,幾分鍾的功夫就做了個夢。


    夢裏白露抱著一個粉嫩的小嬰兒,逗著問,“爸爸呢?告訴媽媽爸爸在哪裏。”小嬰兒一雙黑寶石般的大眼睛滴溜溜望過來,他頓時心悸不已,心髒仿佛要跳出來,接著就見小家夥視線掠過他,把大拇指放進嘴巴裏吮吸起來。白露則是親了它臉頰一下,“我們去找爸爸好不好?”說完就抱著孩子轉過身去。


    程不由詫異,想說我在這兒,卻發不出聲音。


    他一著急,就醒了。


    醒後有一瞬間的愣怔,隨即反應過來,是枕邊的手機在響。


    他拿起接聽,那邊說完,他眉頭一鬆,沉聲道:“好,這就出發。”


    床邊有一隻行李箱,是白露收拾了一半的,程拿起床頭的小熊塞了進去,忽然視線一滯,扒拉開幾件衣物,伸手從箱底拿出一物。


    是一枚小小的鬆塔。


    來自她的家鄉。


    程凝視了幾秒,重新放回去,拉好皮箱拉鏈,提著下樓。


    經過客廳時,他將一隻厚厚的檔案袋放在茶幾上,走到門口時仍是忍不住回望一眼,兩年來瑣碎而溫馨的畫麵一閃而過。


    他長舒一口氣,然後推開門。


    這注定是一個難熬的夜晚。


    小葉一早就接到隊裏傳來的消息,這是最關鍵的二十四小時,成敗在此一舉。她這邊任務還是相對容易的,因為白露沒什麽攻擊性,一整天都安安靜靜,吃飯睡覺也都配合得很。眼看時針指向淩晨三點,小葉熬不住打起瞌睡。


    沒多久就聽見一聲尖叫。


    她立時驚醒,看到床上空著,不由一慌,隨即反應過來這裏是八樓,而且聽聲音好像是從浴室傳來的。


    小葉飛奔過去的同時,守在客廳裏的另一位男同事也被驚醒,人已經站在浴室門口,似乎正在為難要不要撞門。


    小葉敲門,“白露?白露你還好吧?”


    裏麵傳來一聲呻/吟,兩人四目相對,心中大驚,男同事當機立斷,開始用力撞門。三五下後,浴室門被撞開。


    兩人衝進去,隻見白露伏在地上,臉色發白,表情痛苦而壓抑,手緊緊地捂著腹部,地上有水,看樣子是摔倒了。


    小葉慌了神,忙彎腰去扶她。


    白露虛弱地開口,“疼,肚子好疼。”


    小葉心下一橫,“別怕,我們這就送你去醫院。”然後衝還在發愣的男同事喊,“快過來幫忙。”


    對方有些猶豫,“要不給蘇哥打個電話……”


    小葉沒好氣道,“她真有個好歹,他第一個不饒你。”


    兩人扶起白露,抱回臥室,小葉手忙腳亂地替她穿上棉襖鞋子,然後將她扶到男刑警的後背上,背著下樓上車。


    車子啟動前,男刑警還是想給蘇轍撥個電話,被小葉阻止,她壓低聲音說:“他們現在可能已經行動了,別讓他分心,救人要緊。”


    話音未落,引擎聲響起,車子開了出去。


    那句低語如一根針紮進白露心頭,她暗暗抓住身下的坐墊。


    同一時間。


    市公安局會議室,特別行動組的隊員們已經武裝到位,正隨時待命。


    □□調查組在市局的配合下,經過三天七十二小時的徹查得出結論,啟程集團走/私販/私和程指使他人殺人案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案卷已移送市檢察院,隻等待審核批捕。


    牆上掛鍾的指針一下下擺動。


    仿佛撥過每個人的心頭。


    隊員們或坐或站,沉默中又帶著隱隱興奮,多日的努力,就等這一刻。


    蘇轍此時倒是異常平靜,坐在角落裏,用一塊軟布輕輕擦拭自己的配槍。


    忽然響起一陣嗡嗡聲,眾人循聲望來,為了保證行動的周密性,所有人的手機在幾小時前已關機上交,隻有陳局和蘇轍的手機出於聯絡需要還在手裏。


    蘇轍從口袋摸出手機,接聽,然後向陳局匯報:“目標十分鍾前從海邊別墅出發,駕車開往市區方向……”


    眾人麵麵相覷,有人急了,“他不會是要連夜出逃吧?”


    “我們要不現在就行動?”


    陳局似有遲疑,最終還是擺擺手。


    蘇轍握槍的動作緊了緊。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大力推開,一名警員氣喘籲籲地衝進來:“逮捕證批下來了。”


    大家立即打起精神,陳局如釋重負,最後交代道:“大家好好幹,我等著你們好消息。”


    眾人紛紛點頭,蘇轍呼出一口氣,收起配槍,低沉下令:“出發。”


    程與小童等人會合後,就換乘了他們的車,早就料到別墅周圍會布置警力,果然,他出來沒多遠就感覺到後麵有“尾巴”。


    現在一共三輛同款黑色商務車。


    遇到十字路口,三兩車分別開往不同方向,小童車技一流,在淩晨空曠的馬路上如魚得水,左突右拐,沒多久就甩掉後麵的車輛。


    副駕和後排的保鏢發出低聲讚歎,小童自得一笑。


    坐在中間的程不動聲色。


    他在回味剛才的那個夢,這似乎蘊含著某種征兆。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前麵小童“操”了一聲,隨即響起低低的器械響,程不看也知道,這是後排保鏢在組裝狙擊步槍。今晚的座駕也是防彈性能極佳的車型,一切都是按他的“做最壞打算”所準備的。


    下一秒,警笛聲自後方遙遙傳至耳中。


    程回頭。


    隻見路的盡頭處紅燈忽閃,在夜色中分外醒目,他眉頭一皺,“還有多遠?”


    小童語氣急促:“在城東,最快也得半小時。”


    這時就見斜刺裏極速駛來一輛車,車身漆黑,正是另外兩輛之一,經由另一條路線,來此與他們會合。


    小童回頭,“老大,你先走吧,我們去救嫂子。”


    程眼睛微微眯起,“現在所有碼頭路口應該都已封鎖。”


    “那就走方案二,先藏起來……”小童極力說服他。


    程抬手製止,“去接白露。”


    無論是留還是走,都要跟她一起。


    這時候若見不到她,恐怕以後就更難了。


    看著前麵一般無二的兩輛車分別開往不同方向,小黃問:“咱們追那輛?”


    蘇轍稍加辨別,果決道:“左邊那輛。”


    左邊的明顯技高一籌。


    夜色如墨,城市寂靜,道路兩旁高樓林立,如一副靜止的背景,來襯托這一場急速追擊。


    小童麵色決然,一路轟油門,下坡時車子幾乎飛起來。


    但仍是甩不掉後麵死死咬住的警車,而且聽聲音越來越響,越密集,程側過臉看向窗外,夜色中似乎到處都是閃爍紅燈。


    他的視線忽然一頓,前方不遠處,正是世貿大廈的施工地。


    此時樓體已成型,隻差由玻璃幕牆構成的外部牆體未添加上來,就在昨天項目會上,大家還就具體操作問題展開討論,他還根據自己的專業知識提供了幾點建議……


    如今想來,有些諷刺。


    接著就聽到刺耳的刹車聲,小童狠狠罵了一句什麽,車子猛地停住。


    道路前方異常明亮。


    除了工地慘白的高架燈,還有數道探照燈,一束束筆直的光柱射向天空,映亮了半邊蒼穹。


    而在這下麵,一圈密集的警燈在閃爍,再細看,黑壓壓一片,那是全副武裝的特警,似乎能看得清一隻隻烏黑的槍管,全都對準他們。


    身後響起吸氣聲,以及車窗半降和舉槍瞄準的動作聲。


    “媽的,跟他們拚了,等會兒他們就能趕過來,誰死誰手還不一定。”小童咬牙切齒道,伸手從懷裏抽出□□。


    程沉聲問:“我們這些人裏,無期以上的能有幾個?”


    回答他的是一陣沉默。


    隻有小童回過頭,一臉不甘,“老大……”


    程擺手,“先別衝動。他們發動了武警、特警,現在這裏至少集結了這個城市三分之一的警力。”


    就在這時,外麵響起擴音後的警告,“程及其團夥,你們已經被包圍,不要負隅頑抗……”


    車廂裏一片寂靜。


    從外麵看,更是毫無反應,如一隻蟄伏著準備隨時發出攻擊的猛獸。


    擴音喇叭再次重複。


    場麵一時僵持。


    直到外圍傳來一陣引擎轟鳴聲,一輛黑色商務車咆哮著瘋狂駛來,在封鎖線處嘎吱一聲刹住。


    後車門打開,一個中年婦女被推搡出來,身後一人舉槍抵在她太陽穴處。


    形勢急轉直下,全場鴉雀無聲。


    阿森麵無表情道:“讓你們的人放下槍,退後,不然我打死她。”


    蘇轍顯然也未料如此,揮手示意手下放槍,手持喇叭的警員立即喊道:“不要傷害人質,不要錯上加錯……”


    那女人身上穿著清潔工人的黃馬甲,此時嚇得瑟瑟發抖,若不是阿森用力提著她的後領,幾乎要跪倒在地。更讓人意外的是,她被拖著走了幾步,忽然開始劇烈地喘,呼吸困難得直翻白眼,看樣子像是哮喘病發作。


    蘇轍眉頭擰起,大聲喊:“你們放了她,要是需要人質,讓我來。”他說著將手中配槍丟在地上。


    阿森冷笑,“你來?當我們是傻子麽?”


    蘇轍直視他,“拜你所賜,我現在的攻擊力未必比她強多少。”


    他說完從同事手裏奪過喇叭,“程,你不敢接受我的提議嗎?我當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現在為了自保不僅把外人扯進來,還是毫無抵抗力的婦孺。”


    小童罵了一句“死警察”。


    待阿森挾持人質走過來,程降下車窗,沉聲命令:“換人。”


    蘇轍不顧手下勸阻,舉起空空的手,一步步走過來。


    小童推開車門,就在阿森要放人的當口,他喊了聲“等等”。走過去後似笑非笑地打量蘇轍,“小子,命挺硬是吧?”說話間冷不防地抬起膝蓋,頂向蘇轍胃部。


    蘇轍沒防備,被撞了個正著,他猛地一躬身,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站直後,他一言未發,隻是抬手抹去血跡,眼神平靜似水,沒有憤怒,更沒有嘲弄。


    小童微怔一下,對阿森點頭,阿森將槍對準蘇轍,放那女人離去,逼著他往車這邊走。


    然而就在這時,就聽噗的一聲微響。


    正要繞過車頭的小童後背一僵。


    臉上是難以置信。


    程在車裏看得分明,不假思索地推開車門,衝上前去扶小童向後仰去的身體,可他還是先一步著地。


    胸口暈開血跡,子彈自身後擊中要害。


    “小童。”程蹲下,悲戚中夾雜著憤怒,他扶起小童的頭,急聲道:“你堅持住。”


    小童臉色煞白,看著自己老板一臉悲痛,他試圖笑一下,嘴角卻隻徒勞地扯到一半,他咳嗽了幾聲,帶出血沫子,然後才艱難地開口,“老大,我不後悔,跟,你,這樣也好,好過坐大——”


    話還沒說完,他腦袋一歪,再也不動。


    一隻手還緊緊地抓著程的手臂。


    程的淚水瞬間迸出眼眶。


    這個在九年前他人生中最失意的時候來到他身邊、從此誓死追隨的年輕人,這個向來無拘無束惡習累累、卻為不給他抹黑而一再改正,甚至在他“提醒”下跟過去世界一刀兩斷的年輕人,他早已視為兄弟。


    一時間,相識以來的畫麵如快鏡頭般一幕幕閃過。


    二十不到的小童斜斜地站在他麵前,漫不經心地說:“隻要不坐牢,讓我幹什麽都行,那裏麵真他媽不是人呆的。”


    他親手解決第一個仇人時,小童在一邊好意道:“老大,這種事我來做就好,你別髒了自己的手。”


    ……


    窩在車裏等了他一夜的小童,一見麵就賊兮兮地問:“老大,這久旱逢甘露的感覺還不錯吧?”


    一幅幅鮮活的畫麵,頃刻間閃現完畢。


    程攬著小童的頭的因悲慟而發顫的手也恢複了鎮定,他放下小童,起身的瞬間,飛快地從小童腰間拔出他的手槍,站直身體的同時,槍口已經對準兩米外的蘇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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