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年代略久遠的故事。


    七十年代末,四個戰友從部隊轉業。


    他們本是同鄉,又在戰火中生死與共,情同手足,便以兄弟相稱。回到青城市後,兄弟幾個都分配了工作,雖然是從基層做起,但連死神都不畏懼的年輕人,換了個戰場自然不甘落後,很快就在各自的崗位幹得風生水起。


    適逢八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浪潮,許多體製內的人紛紛下海,四弟王唯仁是個腦筋活泛的人,看到別人賺了大錢不由心動,也毅然辭去公職投身商海。他很快便挖到第一桶金,生意越做越大,但由於一次決策失誤,讓他不僅血本無歸,還欠下巨額債務。


    當時的青城市正進行市區規劃改造,市財政撥了一筆拆遷專款,其中一部分就存入大哥俞思遠所在的支行,此時他已升至副行長。所以,走投無路的王唯仁便把目光投向這筆專款。他特意拉了另外兩兄弟做說客,聲稱一定會在款項啟動之前補上缺口,保管神不知鬼不覺,然而這一提議卻被素來正直的大哥嚴詞拒絕。


    幾天後,俞思遠接到王妻帶著哭腔的電話。


    他趕去時,看到四弟站在自家樓頂,一臉的絕望,樓下兩個年幼孩子嚶嚶哭泣,八旬老母跪地哀求,俞思遠終究不忍,決定鋌而走險。


    王唯仁信誓旦旦地承諾,隻要給他兩三個月時間就能翻身,而這筆專款要在半年後才正式啟用。隻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個月後上麵突然下達指令,拆遷工作提前進行。事情敗露,難辭其咎的俞思遠被公安機關帶走……


    “我父親為了保全兄弟,沒有交代實情,隻是讓人傳口信給王唯仁讓他盡快還錢,當時公安局的人念在我父親戰功在身,同意網開一麵寬大處理。可是姓王的卻人間蒸發。找宋存義,他以出差為由遲遲不現身,而那筆錢他也從中拿了三十萬,給她先天殘疾的女兒治病。


    我和母親接到消息,連夜從老家趕來,還沒等見到父親的麵,就聽到傳言,說父親與銀行一個女臨時工交往過密,而這個女人最近家中有老人病重,亟需巨額手術費。在看守所與父親見麵時,母親問起這件事,兩人發生爭執。


    父親被兄弟陷害,被妻子誤解,可這一切卻百口莫辯。


    一個月後,法院判決下來,父親被判無期。他在轉送監獄的前一夜,在看守所用一根皮帶把自己吊在鐵架床頭。”


    故事戛然而止。


    講故事的人麵色冷冽,眼裏卻難掩悲痛。


    羅長浩站在門口,身體像一根木樁一般,無法動一下。


    程冷笑,“這件事,宋王二人誰是主謀誰是從犯,或者根本是他們合謀,對我來說都一樣,而羅叔叔你雖未參與其中,未分得那筆錢,但這一切你都知情。”


    羅長浩臉色煞白。


    程眼裏流露出一絲困惑,“為什麽,為什麽你就不能站出來,說句公道話?”


    “我從十三歲起,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閉上眼想象一下父親最後的那些日子是如何度過。他這一生,宅心仁厚,從不曾害過人,他有三個好兄弟,作為大哥,無論是誰有困難他都會出手幫助,哪怕為此違背做人原則,可是,當他身陷囹圄之際,當他需要時,他的好兄弟都去哪了?”


    程抬眼看向羅長浩,聲音極輕地問:“您又去哪了?”


    羅長浩滿麵愧色,“我當時的確猶豫過,後來決定站出來,卻沒想到大哥會想不開……”


    “是啊,我也沒想到,父親會這般絕望。”


    程低歎,“更想不通的是,按照規矩進看守所之前,嫌犯身上的一切危險品都會被沒收,為何我父親身上還能留著那根腰帶?”


    羅長浩聽到此,瞳孔一縮,“你是說?”


    程看向他,嘴角升起一抹冷笑,“你忘了,宋存義當時就在那個區的派出所,認識看守所的人,收買一兩個,絕非難事。”


    羅長浩震驚不已,這,這是間接殺人!


    程嗤笑,“不止這些。我回國後專門找過父親當年銀行的同事,調查後得知,那個謠傳根本是有人故意捏造。”


    母親年輕時脾氣剛烈,對這種事異常敏感,而她的誤解,成為壓在父親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父親去世後,我和母親在收拾遺物時,發現他的一本日記,裏麵記錄了你們找過他的事,我媽立即寫了檢舉信,寄到有關部門。就在等待回音的日子裏,又出了事。”


    程眼神放空,仿佛回到過去。


    “母親的一個老同學聽說我家裏出事,帶著孩子過來探望,那個小男孩,比我還小兩歲,我清楚記得,他還讓我教他下棋。


    那天下午,母親接到單位電話,讓她去處理點急事。眼看天黑了她還沒回來,我不放心,出去接應。半路上看到她,原來是又折路去市場買了菜。我們一起回家,快到家時,就見家裏火光衝天……“


    程忽地說不下去,抬手掩鼻,眼裏水光泛起,許久後才繼續:“我們衝進去救人,找到那對母子時,他們已經……”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對不久前還跟他說笑的母子麵目全非的慘狀,他當時被嚇到,瘋了一樣去拉那個孩子,想把他喚醒,然後就聽母親發出一聲尖叫,一根燒斷了的房梁落下來,砸到他身上……


    “母親拚了命把我救出來,我在一家小診所躺了半個月才醒,醒後見到她時幾乎認不出,她瘦的脫了人形。我們回到鄉下老家生活,沒多久,母親經人介紹,嫁給一個老頭子,那人是個暴發戶,賺了錢要移民美國。”


    程暗暗舒了一口氣。


    那人是個十足的混蛋,自己花天酒地,對他們母子非打即罵,家底很快被敗光,老東西也在一次酒醉中車禍重傷。當時他還在高三,接到電話趕去醫院,親手拔掉氧氣管……他媽不用再忍氣吞聲,可是長期的磨難對她身心造成傷害,不到五十歲就患了老年癡呆。


    “這就是當年發生的,你知道的和後來不知道的事。”


    羅長浩麵如死灰,抬起腿機械地挪到沙發前,無力地坐下去,像是花了好久才消化完這個事實,然後抬頭,嗓音低啞地問:“所以,你回來是為了報仇?”


    “沒錯。”


    “當年那筆錢,王唯仁和宋存義分了,一個用作原始資金,在生意場輝煌騰達,一個用來疏通人脈,在官場平步青雲,他們不僅活著,還活得那麽好,我隻要想一想,就恨得夜不能眠。”


    “王唯仁,我親手做的。”程看著自己的手,自語般地說,“原來那種惡人的血也是紅的,原來也怕死,像個窩囊廢似的求饒。”


    “宋存義狡詐多疑,但他有他的弱點,他的女兒,而且,任何人都有貪念,我要做的就是開發他的貪念。而且,有了王唯仁在前,我發現,用一顆子彈結束他們的命,實在是太便宜。”


    他說這話時,麵色平靜,平靜裏透著瘋狂。


    羅長浩心中震驚,同時也心疼,“傻孩子,你這樣是玉石俱焚啊。”


    程聞言輕笑,“都是石頭罷了。”


    “我不僅報了仇,還用十年時間得到別人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輩子都追求不到的東西,自然要付出代價,這個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或許從父親去世時,他就對這個世界徹底失望,而妻子的離去,更是帶走他生命中最後一抹暖意,萬念俱灰中,他啟動了這個計劃。


    隻是沒想到,白露的出現,讓他對人生又有了貪戀。


    一想到她,程不禁感覺到暖意,仿佛一隻輕柔的手撫上他冷硬的胸口……然後就聽羅長浩略帶遲疑地問:“你跟颯颯接觸,是為了針對我?”


    程眼神一滯,“最初的確有過這個念頭。”


    “可是,她是個好姑娘,我下不去手,而且,我不想把自己的感情也當作複仇的籌碼。”這算是他唯一的一塊淨土,或許他潛意識裏還抱有一絲期待,空白也意味著希望。而他八年如一日固執地戴著原來的婚戒,大概就是為了提醒自己,堅守住最後的陣地。


    羅長浩心中卻內疚不已,女兒今日的泥足深陷,原來竟是自己做的孽。


    也罷,冤有頭,債有主。


    他心中很快做了計較,明明對他來說異常艱難,卻又奇怪地果決,“我會想辦法,幫你躲過這一劫。”


    程波瀾不驚道:“我今天不是來求你幫忙,隻是單純想跟您‘敘敘舊’。”他說著揚起手中照片,“我還有些好奇,您把這張照片放在辦公桌抽屜裏,是何用意?”


    羅長浩麵色一凝,聲音幹澀道:“告誡自己,再也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要堅持正義,絕不姑息任何邪念和罪惡。”


    程聞言輕笑,語氣裏不無嘲諷:“原來您這個好官是這麽來的。”是以他父親的生命,他一家的幸福為代價。


    幾分鍾後,程走出市政府辦公樓。


    視線掃過對麵一排路燈時,仿佛看到二十年前的那個少年,看見他清瘦的身形,倔強的眼神,以及內心的憤懣和掙紮。


    那時他剛出院,在小旅館的鏡子前揭開臉上紗布,當即崩潰,拿了刀就要去找那些人拚命,被母親死死攔住。母親拿著水果刀對準自己胸口,要他發誓絕不衝動。


    她說,隻要留得青山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他用了二十年。


    也許,是他的一生。


    回別墅之前,程的車在海邊停了一會兒。


    他蹲在沙灘上,從口袋裏拿出從羅長浩那裏帶回的那張黑白照片,又掏出打火機,用手掌小心當著風,點燃,看著它一角卷起,一寸寸化為灰燼,最後消失在風中。


    他在心中默念,爸,媽,請安息。


    程回到家,一進門就看到白露坐在沙發上,手裏捧著一本書,燈光下,她柔和的側影看起來嫻靜美好,動人心魄。


    她聽到動靜立即望過來,眼裏流露出期盼實現後的滿足。


    他走了幾步又停住,站在那裏看著她起身,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眼裏帶著似有若無的急切。


    他敞開雙臂,接住她,抱緊,親下她額頭。


    “怎麽這麽晚了還不睡?“


    “睡不著。”


    “我不在睡不著?”


    她不說話,腦袋貼在他胸前,他撫摸著她柔順的長發,低喃:“白露。”


    “嗯?”她的聲音軟軟的,好像不是經由耳朵,而是直接傳進他的心髒,再沿著血管傳至大腦。


    “白露。”


    “小白。”


    “我很想你。”


    他今晚有種重新回到十三歲的感覺,然後像是跨越了三十年再回來。


    很遙遠的路途,所以,很想她。


    他捧起她的臉,看著她的大眼睛,那裏永遠黑白分明,像是一個永不被汙染的世界,他低頭,吻上她的唇角。


    同一時間。


    在夜色掩護下,一輛車停在一處院落的大門口,下來一位年逾五十頭發斑白的男人,此人正是市公安局的陳副局長。


    房間裏,已有人恭候多時,“您來了?”


    “嗯,今天有點空,來看看你。”


    陳副局長打量房間四周,“在這裏關了幾個月,也該讓你出去透透氣了。”


    “不急,您先看看這個。”年輕男人說著從櫃子裏拿出一疊紙,遞過來。


    “經過深入調查,這個靜心齋的幕後老板果然是程。這個地方名為私人會所,實際上是一個錢權交易的場所,除了麵對麵的交易,還有一種新形式:這裏每一間包房都陳列有各式古董,其中混雜著某些官員的私藏品,當然大多為贗品,行/賄者用真品的價錢買走假的,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見不得光的交易……他們那裏管理嚴密,我們設法爭取了一個新來的服務員的‘配合’,才得以打開缺口,這個就是她這段時間整理出來的部分‘客人’名單。”


    陳局低頭,視線掠過一個個名字,其中不乏熟悉的,他不由皺眉,看到最後,猛地一愣,“他也?”


    年輕男人點頭,“據說,他家裏的每一樣收藏,都對應一個贗品,一個自己留著,一個拿去‘賣’掉。”


    陳副局長怔了幾秒鍾,語氣凝重道:“這的確是個意外發現。這個程果然神通廣大,竟然將網絡鋪的這麽大,這麽深,竟把這麽多人拉下水。”


    “準確說,是他們本來就在水中,他不過是順勢而為,讓他們出現在同一張網裏。”年輕男人接道。


    陳副局長點頭,“這已經不單單是啟程和他個人的案子了,而是……”


    他省下後麵的話,兩人都心知肚明,同時望向窗外。


    夜空如墨,明明是漆黑一片,卻仿佛能看到團團烏雲在快速地翻湧。


    這個城市,又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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